文/朱佑霖
日治時期,嘉義市諸峰醫院內靜隱著一座幽雅的庭園——「逸園」。園中碧池如鏡,綠意奇石盈庭,彷彿是一方被時光輕柔擁抱的天地。池中錦鯉悠然游弋,柳絮隨風輕揚,為這片靜謐空間添上一縷靈動氣息。這座庭園,既是張李德和(1893-1972)與丈夫張錦燦醫師(1890-1970)的住所後園,更是當時嘉義人文薈萃的重要文化沙龍。
以「逸」為名
這座佈置有涼亭、水池、奇石與花木的中式庭園,附屬於諸峰醫院,是張氏夫婦1929年改建洋樓之初即設計的一部分。當年10月,全家於逸園合影留下兩張黑白照片,清晰記錄了園林初始風貌。【圖1、2】亭中高懸草書「澹亭」二字木匾,亭柱裝飾以竹製對聯,字跡雖模糊,但足見當時營造之用心。從其他照片可見,亭內設有圓形石桌,亭前小橋橫跨一方名為「沁池」的水池,構成幽雅靜謐的視覺焦點。

圖版來源:江寶釵編,《張李德和書畫集》(嘉義:嘉義市文化局,2004),頁134。

圖版來源:高坂嘉玲、顧敏耀編,《張李德和的世界——學術研究論文彙編》(臺南:真理大學臺灣文學資料館,2010),頁206。
儘管整體為中式庭園風格,但園中仍可見日治時期的時代痕跡:例如西式綠釉花瓶欄杆點綴其間,宛如標誌入口的裝飾物,石燈籠的配置也映照出當時流行的日本庭園元素。這樣的混搭不難理解,畢竟諸峰醫院本身即為一棟中西合璧的雙層建築。自二樓往下俯瞰【圖3】,映入眼簾的是一方庭園綠洲,與鄰近的平房建築僅一牆之隔,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時空感。

圖版來源:高坂嘉玲、顧敏耀編,《張李德和的世界——學術研究論文彙編》,頁221。
張李德和與張錦燦夫婦皆熱愛栽植盆景。張李德和雅好蘭花與菊花,張錦燦則以榕樹盆景見長,兩人將庭園視為生活與精神修養的延伸。張李德和更將自宅二樓書房命名為「琳瑯山閣」,這個雅號也成為文人墨客對此地的代稱。
至於「逸園」一名的由來,可見於張李德和所著《琳瑯山閣吟草》(1953)中的〈逸園閒咏〉詩作:「思勞戒逸逸為名,養逸端從雅趣生」。[1]前句表明她即使歷經辛勞,亦時時提醒自己勿沉溺安逸;後句則進一步點出她對「逸」的詮釋——非懶散,而是透過高雅情趣的涵養,達到心靈上的閒適與自足。於是,「逸園」既是對理想生活狀態的寄望,也是一種以修身養性為本的日常實踐。這座庭園,不僅是張李德和的私密空間,更是嘉義地方文人雅士流連、交流的精神據點。
來到琳琅山閣的陳澄波
1935年,陳澄波(1895-1947)等人與琳瑯山閣主人一家於逸園中合影留念。【圖4】陳澄波更以此庭園為題,創作風景油畫《逸園》(今名《琳瑯山閣》,1935)。照片中,他坐在沁池畔的石頭上,左手持扇、右手扶柳,面帶微笑、姿態從容,生動地捕捉了他意氣風發的神采。彼時的陳澄波,正值第四度入選帝展後衣錦還鄉的榮光中,藝術成就與自信顯然流露於舉止之間。

圖版來源:賴依欣編,《人.間:陳澄波與畫都》(嘉義:嘉義市立美術館,2022),頁76。
照片中,懷抱小孩的張李德和,不僅是嘉義地方文化的重要推手,也是陳澄波的重要贊助人與畫作收藏者。兩人情誼深厚,早於陳澄波於嘉義公學校時期便已相識——張李德和曾短暫在該校任教,與陳氏有師友之誼。
因此,幾年前(1933)當陳澄波自上海返台定居後,張李德和的引介與支持,迅速協助他融入嘉義地方的書畫圈。更具代表性的,是她曾為陳氏赴日參加第十五回帝展提供經費,甚至不惜典當金飾,以實際行動支持藝術創作。[2]隔年,陳澄波果然以《西湖春色(二)》(1934)【圖5】再度入選帝展,達成藝術生涯的又一高峰。

根據陳澄波1934年接受《臺灣新民報》「畫室巡禮」專欄採訪所述,他在《西湖春色(二)》的創作中,嘗試轉變風格,將筆觸與線條融合,增添「東方色彩」。他在訪談中說道:
「自從去年(1933)以來,線條對圖像結構起了重要作用⋯⋯我最近覺得用隱藏線條於擦筆之間來描寫更為好些。這即是我今後的方向,配合雷諾的動態線條、梵谷的筆觸與擦筆手法,加上濃厚的東方色彩,別無其他……」[3]
所謂「東方色彩」雖未明確界定,但其選擇「西湖」作為主題,已呼應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景致命題,西湖風光自宋代以來即屢見於歷代名畫家筆下。這樣的選擇,亦可視為他將西方繪畫形式連結中國畫史傳統的具體實踐。
彼時入選後,來自嘉義的祝賀信如雪片般飛往東京。其中一張由張李德和寄出的賀詩明信片極具代表性。【圖6】詩中寫道:「犁雲鋤雨幾經秋,帝展今朝願又酬,一躍龍門聲價重,臨淵不數小池頭。甲戌秋季,連玉。」詩後還畫上一條自水花中奮力躍起的鯉魚圖像,寓意著歷經努力後終成正果,祝賀陳氏「躍過龍門」。

[1] 張李德和〈逸園閒咏〉全詩:思勞戒逸逸為名,養逸端從雅趣生。百歲光陰清有味。一堂和氣忍而成。畫眉案對攻書案,刺綉檠兼課讀檠。力只縛雞艱運甕。栽花種竹遣閒情。收錄於江寶釵彙編,《張李德和詩文集.下》(臺北市 : 巨流出版,2000),頁359。
[2] 林柏亭,《嘉義地區繪畫之研究》,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1995,頁 152。黃琪惠,〈陳澄波三幅畫作與藝術贊助〉,《故宮文物月刊》381期(2014.12),頁46。
[3] 譯自〈アトリエ巡り タツチの中に線を秘めて描く 帝展を目指す 陳澄波氏〉(畫室巡禮 將線條隱藏於筆觸中 以帝展為目標 陳澄波氏),《臺灣新民報》,1934年秋,新聞簡報編號NC2_027-001,陳澄波文教基金會藏。轉引自:楊佳玲,〈海上澄波:陳澄波與三○年代上海藝壇趨勢〉,《臺灣美術》101期(2015.08), 頁23。
參考資料
劉錡豫,〈【對話下的Taiwan Art】陳慶瀾是誰?重建一位「非虛構」福建籍書畫家的創作與生命〉,《典藏ARTouch》(2023.09.26),網址,<https://artouch.com/art-views/issue/taiwan-art-work/content-118790.html>(2025年05月19日檢索)
張哲維,〈陳澄波與〈琳瑯山閣〉〉,《名單之後:臺府展資料庫》,網址,<https://taifuten.com/story/%E9%99%B3%E6%BE%84%E6%B3%A2%E8%88%87%E3%80%88%E7%90%B3%E7%91%AF%E5%B1%B1%E9%96%A3%E3%80%89/>(2025年05月04日檢索)
林香琴,〈日治時期張李德和「琳瑯山閣」書畫雅集探究〉,《臺灣美術》97期(2014.07),頁4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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