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錡豫

日本西洋畫家三迫星洲（Misako Seishu，生卒年不詳）留下數量眾多的繪葉書作品，以及少部分流散於公、私單位的風景油畫，題材橫跨中國、朝鮮、東南亞、臺灣。【圖1】【圖2】

這些作品如今成為了解二十世紀初期東亞歷史與文化的視覺材料。但是，關於三迫星洲的生平資料，卻一直缺乏研究。

2015年，日本神奈川大學的彭國躍（1958-）教授發表〈幻の従軍画家三迫星洲——戦前絵葉書による図版の整理と分析——〉一文，成為迄今唯一的研究。^[1] 彭國躍整理有「S.MISAKO」落款的風景繪葉書，考察其活動地域、創作年表。論文標題「幻の従軍画家」也成為拍賣市場上介紹三迫星洲時慣用的「Slogan」——意即身世行蹤不詳，只知道在二戰期間，曾以「從軍畫家」的身份前往中日戰爭的戰場，繪製戰地風景相關的繪葉書。

本文根據美國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典藏的戰前日僑報紙、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藏書，結合彭國躍的調查，初步重建三迫星洲的活動，破解圍繞著這位「幻の従軍画家」身上的謎題。期望發揮拋磚引玉之用，爲近代東亞美術史的跨地域研究，提供不同的視角。

從零碎的史料中發現探險畫家的身影

首先，根據1933年的《福山年鑑》，可以得知三迫星洲是福山市人，被列為「鄉土出身前輩洋畫家」。^[2] 福山位於日本本州中國地區的廣島縣境內，依山傍海。關於他什麼時候離開福山，又去往哪裡學畫，我們目前還不清楚。

然而，關於三迫星洲，年代最早的報導，卻不是出自日本本土，而是在一本二十世紀初期，於中國遼東半島的城市——大連所發行的《大連實業雜誌》。日俄戰爭以後，日本佔領大連，設置關東州廳，促使不少日本人前往大連活動、從商。根據《大連實業雜誌》，三迫星洲於1915年5月8日在大連實業俱樂部舉行畫展，不過並未對他的生平經歷多做介紹。^[3]

下一則報導，是隔一年（1916年）的《每日申報》。【圖3】該報原名《大韓每日申報》，是大韓帝國被日本佔領前就已創立的韓文報紙，也是如今《首爾新聞》的前身。報導內容翻譯如下：

「作為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的教授，三迫星洲先生曾在北京的洋畫界享有盛名。他在數年間深入探險漠北和漠南的蒙古以及世界的秘密國西藏，並細緻地描繪了當地的風物。近日，他將近作百餘幅於本月2日和3日的兩天內在本社來青閣陳列，供一般人參觀，希望能與有興趣的人分享。這位熱誠的探險畫家所描繪的各國風物，展現了獨特的畫面特色，當日的參觀者對此表達了肯定的意見。」^[4]

可以知道，三迫星洲曾長期在中國、蒙古、西藏等地旅行，並且在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任教過（然而，如今的中央美術學院創立於1918年，因此三迫星洲任教的學校到底為何，還有待後續研究）。

結合上述兩則史料，以及彭國躍的研究，可知三迫星洲在1910年代前後遊歷了蒙古與滿洲、西藏等地，並於1915年前往大連港辦展，1916年在朝鮮半島的京城（首爾）辦展。同時，於一幅私人收藏的1917年三迫星洲油畫上，也可以看到他描繪身穿朝鮮服的女性。【圖4】

1910年代以後，關於三迫星洲的史料一度中斷。直到1933年，在東京發行的《藝術》雜誌，紀錄三迫星洲於三越百貨舉行滿蒙畫展：「長期在滿蒙的偏遠地區，幾度經歷生死邊緣，滿載畫囊的探險畫家三迫星洲先生最近回到日本。」^[5]

三迫星洲故鄉的福山，也剛好在1933年出了《福山年鑑》，簡短介紹三迫星洲的簡歷：「日本美術家協會歐洲代表會員，漫遊於南洋、德國、法國等世界各地。」^[6]

為何同一年出版的《福山年鑑》會特別介紹三迫呢？根據年鑑的備注，三迫星洲當時「寄寓在沼隈郡田尻村。」^[7] 推測因為三迫星洲正好返回故鄉，年鑑才有辦法收錄這位長年在海外遊歷的福山出身藝術家。

根據以上史料，推測在1910至30年代間，三迫星洲不僅持續在滿洲、蒙古活動，還前往南洋、歐洲遊歷，並加入了日本美術家協會（可能是1916年齋藤與里（1885-1959）、萬鐵五郎（1885-1927）發起的同名組織），直到1933年短暫回到日本。

剛好，彭國躍的研究指出，1930年代出現大量有三迫星洲落款的東亞風景繪葉書，部分甚至標記了「從軍畫家」身份。【圖5】並且，根據《日本美術年鑑》記載，這時的三迫星洲加入了1938年成立的「大日本陸軍從軍畫家協會」，此團體以西洋畫家藤島武二（1867-1943）為副會長，成員包含藤田嗣治（1886-1968）、向井潤吉（1901-1995）、中村研一（1895-1967）、小早川秋聲（1885-1974）、古城江觀（1891-1988）等「從軍畫家」。^[8]

可以推測，此時的三迫星洲，將活動範圍移至包含日本在內的大東亞地區，以從軍畫家的身份與日本對外的侵略戰爭、大東亞共榮圈構想形成緊密的連繫。

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將繪葉書中的風景，視作三迫星洲實際去過的場所。

實景寫生或參考照片？

1939年，一套簽有三迫星洲落款的臺灣風景繪葉書出版了，地點涵蓋臺北、花蓮、日月潭、阿里山、苗栗、太魯閣、蘭嶼各處。【圖6】

然而，不僅沒有找到他實際來過臺灣的史料記載，畫中的臺灣風景描寫也令人存疑。

首先是描繪位於苗栗縣南庄鄉獅頭山的《南庄的獅子頭山》繪葉書。【圖7】該處清領時期就坐落著許多寺院，吸引信徒參訪。三迫星洲畫中的廟宇，屬於1900年代成立的獅頭山勸化堂，至於廟宇對面的蜿蜒溪流，則是苗栗的中港溪。

然而，有一張1920年代的老照片，不但與三迫星洲的作品角度相符，就連前景木瓜樹的位置也十分雷同，只有部分細節如遠景的獅頭山超昇寶塔，以及山勢的弧度有為了構圖進行調整。因此可以推測三迫星洲作畫時參考過這張照片。

另一張是描繪蘭嶼拼板舟的繪葉書，三迫星洲將插在船首的雞尾羽裝飾，畫成綠色植物葉，這樣明顯的錯誤，推測是他或許沒有親自到蘭嶼，只能參考黑白照片作畫的結果。【圖8】

另外，也有文史工作者比對三迫星洲繪製的艋舺龍山寺繪葉書與其他寫真繪葉書，發現極其雷同的角度與構圖，但細節呈現失真與透視不準確的情況。【圖9】

根據種種跡象，或許這時期的三迫星洲並未真的到過臺灣，而是根據出版商提供的照片，繪製成觀光繪葉書的插畫。另一方面，彭國躍也指出，戰爭期間日本陸軍發行的三迫星洲繪葉書，部分挪用三迫1930年代早期，尚未參與戰事的風景畫，並且將畫作的落款修改成反映戰爭時局的「皇紀」年號。^[9]也因此，三迫星洲的繪葉書，其畫作的生產與出版的時間、空間並不統一，不僅會挪用舊作、重新改名，也有使用照片作畫的現象。

因此，有關1930年代中後期三迫星洲的行蹤目前還無法完整掌握，只能將推測止步於此，有待後續的研究進展。

小結：對於「幻之從軍畫家」的反思

本文結合新發現的資料，以及過去學者的研究成果，初步考察三迫星洲的活動軌跡如下：

生於日本福山
1915年以前｜遊歷北京、蒙古、西藏、滿洲等地。
1915年｜在大連港舉行個展。
1916年｜在朝鮮京城舉行個展。
1916-1933年間｜繼續在海外遊歷，期間可能前往東南亞、歐洲，1931年左右前往中國。
1933年｜回到日本，在東京三越百貨舉行個展，並回到故鄉福山。
1937年｜以從軍畫家身份發行《明朗北支写生画集》繪葉書。
1938年｜大日本陸軍從軍畫家協會成立，三迫星洲為會員之一。
1939年｜發行《臺灣》繪葉書。

隨著我對三迫星洲進行研究和調查，才深刻感受到他為何過去缺乏研究，甚至被稱作「幻之從軍畫家」。

根據現有的史料，已知三迫星洲的確切活動範圍，囊括朝鮮半島、中國滿洲、蒙古、華北、西藏等地，這些地方在二十世紀初期都歷經了政治社會上的動亂，相關報導文獻難以保存。並且，三迫星洲受惠於日本帝國在東亞的勢力擴張，但當他以先鋒的角色前往帝國邊界探險時，在缺乏畫家個人日記書信的前提下，反而讓他的行蹤難以被公共媒體捕捉。

但與他稀缺的報導相比，卻有非常多以三迫星洲為名，描繪東亞風景、人文的繪葉書出版、流通，甚至部分出自日本軍方。由於以上反差因素，使他在學術研究與拍賣市場上被稱為「幻の従軍画家」，也使他與其他前往海外旅行，同樣資料稀缺的畫家有所不同。

本次研究透過大連、朝鮮、日本等地的報導文獻，確立了三迫早期的移動軌跡與藝術活動，並推測其筆下臺灣風景繪葉書並非實景寫生，而是依靠照片完成。或許隨著資料的蒐集，有關這位「幻之從軍畫家」的資訊能更加完整。【圖10】

[1] 彭國躍，〈幻の従軍画家三迫星洲 : 戦前絵葉書による図版の整理と分析〉，《人文学研究所報》54期（2015.09），頁1-14。

[2] 都市問題研究所編，《福山年鑑》（廣島：都市問題研究所，1933），頁225。

[3] 大連實業會，〈俱樂部記事〉，《大連實業雜誌》88號（1915），頁70。

[4] 原文：「北京의中央美術學院教頭로北京의洋畫界에曾히著名흐얒고漠北漠南의蒙古及世界의秘密國인西藏을數年에亘흥아精細히探險흐멘到處의風物을寫生흔探險畫家三迫星洲氏는今에其近作百餘點을本月二日三日의兩日間本社來青閣에陳列흐고一般의閱覽에供흐메希望者의게頒讓흔다는듸熱誠잇는探險畫家의手로寫生된各國의風物은如何흔特色잇는畫面을成흐앗는當日參觀흐는잉의首肯을바읻더라。」詳見〈探險畫家의畫會〉，《每日申報》，1916年12月01日，第5版。全文以ChatOn.AI進行翻譯。

[5] 原文：「永く滿蒙の僻地に在って、幾度か生死の境を往來し畫囊を滿たして最近歸朝せられし探險畫家三迫星洲氏。」詳見〈三迫星洲氏滿蒙畵展〉，《藝術》11卷13號（1933.08），頁5。

[6] 全段原文：「日本美術家協會歐洲代表會員、南洋、獨逸、佛蘭西、等世界を漫遊し橫濱市神奈川區青木松本町一三二五に住す、目下沼隈郡田尻村に寄る。」詳見都市問題研究所編，《福山年鑑》，頁225。

[7] 都市問題研究所編，《福山年鑑》，頁225。

[8] 美術研究所編，《日本美術年鑑 昭和十四年版》（東京：美術研究所），附錄頁34。

[9] 彭國躍，〈幻の従軍画家三迫星洲 : 戦前絵葉書による図版の整理と分析〉，《人文学研究所報》，頁1-14。

參考資料

〈探險畫家의畫會〉，《每日申報》，1916年12月01日，第5版。

〈三迫星洲氏滿蒙畵展〉，《藝術》11卷13號（1933.08），頁5。

大連實業會，〈俱樂部記事〉，《大連實業雜誌》88號（1915），頁70。

美術研究所編，《日本美術年鑑 昭和十四年版》，東京：美術研究所，附錄頁34。

彭國躍，〈幻の従軍画家三迫星洲 : 戦前絵葉書による図版の整理と分析〉，《人文学研究所報》54期（2015.09），頁1-14。

都市問題研究所編，《福山年鑑》，廣島：都市問題研究所，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