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虹韡

「空間解嚴邁出一大步！中正紀念堂首度展出政治受難者藝術創作展」，2021年10月，中正紀念堂展出「回到判決的那一天——陳武鎮藝術創作展」，並宣告了這場展覽的定位。^[1] 在此展出政治受難者以人權為創作核心的展覽，可以看作空間解嚴的里程碑，那麼達成這個里程碑以前，政治受難者是如何成為人權畫家並藉由創作傳遞白色記憶的？

山的另一頭，泰源監獄

1949年，陳武鎮（1949-）生於屏東縣萬巒鄉佳和村，一座位於大武山【圖1】西麓處的農村。1969年，20歲的他剛從臺南師專美勞組畢業，進入海軍士官學校新兵訓練中心三營九連。一次性向測驗時，他在卷上寫下「反中央反對國民黨」八個字，本想在收卷前擦拭掉文字，不料監考官竟提早收卷，他想著主動向輔導長報告的話，或許僅會受關禁閉處分，然而最後仍被移送軍法審判，以《懲治叛亂條例》第七條「以文字、圖書、演說，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判刑兩年，發監至大武山另一頭的臺東泰源感訓監獄服刑。^[2]

畢業於臺南師專的他，原本立志成為美術老師，為了家人和志向，他兢兢業業地在獄中生活著，在這個充滿政治犯的泰源監獄裡，他從未表露政治立場。這份壓抑也並未因出獄而消散，儘管先後任教於臺北縣萬里鄉小學、臺南縣東原國小和新營國小，他仍擔心自己的政治犯身份會讓他失去教職，因此他選擇就讀成功大學夜間部電機系，早上教書，晚上讀書，希望在電機系習得一技之長。所幸陳武鎮持續從事他熱愛的美術教育工作直到退休。但經歷了牢獄之災，他不再談論政治，直到1987年解嚴。^[3]

陳武鎮：「山谷不應蓋監獄，尤其是政治監獄。山谷裡不應有被囚的回憶。」

解嚴後，臺灣興起了一股二二八美展風潮。在海洋臺灣文教基金會的邀展下，陳武鎮試圖跨越心中的囹圄。2002年起，他以《無言》系列參與二二八美展，《無言》系列以學生為描繪對象，原該展現青春活潑的少年，卻是傳遞著無言、愁苦與倔強【圖2】。有了二二八美展的參展經驗，加之政治、社會風氣開放轉變，如1987年解嚴、1992年刑法100條修法^[4]，陳武鎮下定決心直面那段受難經驗。

在泰源監獄的兩年，他雖不表明政治傾向，卻未曾關上他的雙眼與耳朵。2005年起，他開始將泰源監獄的人與故事，化為《政治犯》系列畫作，並在隔年的綠島人權藝術季，首次以政治受難者身份公開亮相。^[5]

《政治犯》系列的畫上，留有當事人姓氏，圖錄也附上一段文字。但為避免當事者與家屬的困擾，陳武鎮會刻意錯置人物與事件，但也留下耐人尋味的線索。《政治犯》系列第一號《郭 ｻ ﾝ》（2005），一位身著西裝的男子半身隱於陰影中，濃厚的深紫深黑，與男子看不清的面容，畫面瀰漫著無盡的陰鬱【圖3】。

「郭先生擔任南部某市黨外市長候選人的競選幹部，黨外市長當選不久，郭先生卻被羅織罪名下獄了。郭先生在牢房裡用六個月的時間，把我從日文文盲教成能閱讀日文雜誌……我曾請教郭先生：蔣政權的統治能不能叫做開明專制？郭先生不加思索的回答：開明不會專制，專制不可能開明。」^[6]

原來，郭先生正是郭振純（1925-2018），1954年郭振純因「連續參加叛亂之集會」被判無期徒刑， 1975年蔣中正逝世後才減刑出獄。2018年，郭振純辭世，而他的判決處分，直到2019年才經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公告撤銷。^[7]

判處死刑可也、槍決可也……

當年，一紙判決書定了陳武鎮、郭振純，和無數個「政治犯」的去處，也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戒嚴時期，即使非現役軍人，政治犯仍被交付於軍事審判，流程往往經過保安司令部、國防部，與總統府的各長官。雖然軍事長官具有對判決公文核可與覆議的權力，但是由軍事長官直接更改原定的判決結果，並沒有相應的法律條文。^[8]軍事長官在判決公文上留下「判處死刑可也」、「槍決可也」的文字，宣告了被告的命運，長官的不當核覆，竟成為被告的終局審判。一張輕薄的判決書，短短幾行字，卻禁錮了某位受難者的人生。

陳武鎮將判決書檔案輸出，貼在顏料未固化的畫作上，讓顏料滲入紙面。顏料與判決書融為一體，象徵受裁判人面對的監禁現實，既是外在高聳的圍牆、鐵絲網，亦是內在的精神禁錮【圖4、5】。

人權畫家陳武鎮

不只是《政治犯》系列與《判決書》系列，《虛擬巨惡》、《火燒島狂想曲》、《風中的名字》等系列一一誕生，政治犯、威權統治者、警察、特務、判決書與不義遺址，皆是陳武鎮創作的主題。而他的展覽足跡，從綠島人權紀念園區到各縣市美術館、二二八紀念館、總統府，甚至是具權威象徵的中正紀念堂，這不僅是陳武鎮的個人創作軌跡，更是臺灣美術史未竟的路途上，用畫筆道出白色恐怖歷史的發展軌跡。

從陳武鎮身上，看見一位政治受難者成為人權畫家的生命故事，而他以人權畫作，訴說著更多被遺忘者的故事。

[1] 〈回到判決的那一天——陳武鎮藝術創作展〉，《國立中正紀念堂管理處藝文活動平臺》（2021.10），網址，＜https://event.culture.tw/CKSMH/portal/Registration/C0103MAction?actId=10515＞（2022年7月15日檢索）

[2] 陳武鎮口述，訪談者劉虹韡，民國106年12月17日於臺南市後壁區陳武鎮工作室訪問。陳武鎮，〈愛戀大武山〉，《夢回泰源：陳武鎮油畫集》（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7），頁108-109。

[3] 陳武鎮口述，訪談者劉虹韡，民國106年12月17日於臺南市後壁區陳武鎮工作室訪問。郭漢辰、翁禎霞，《父親手提箱——白色歲月裡的生命故事》（屏東：屏東縣政府，2014），頁129-133。

[4] 中華民國刑法第100條：第一項：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以強暴或脅迫著手實行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謀者，處無期徒刑。第二項：預備犯前項之罪者，處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5] 陳武鎮口述，訪談者劉虹韡，民國106年12月17日於臺南市後壁區陳武鎮工作室訪問。

[6] 陳武鎮，《夢回泰源：陳武鎮油畫集》（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7），頁11。

[7] 〈郭振純〉，《國家人權記憶庫》，網址，＜https://memory.nhrm.gov.tw/TopicExploration/Person/Detail/3078＞（2025年7月4日檢索）

[8] 蘇瑞鏘，〈臺灣戒嚴時期政治案件不當核覆初探——以蔣介石為中心的討論〉，《臺灣文獻》63卷4期（2012.12），頁211、 215-225。

參考資料

〈回到判決的那一天——陳武鎮藝術創作展〉，《國立中正紀念堂管理處藝文活動平臺》（2021.10），網址，＜https://event.culture.tw/CKSMH/portal/Registration/C0103MAction?actId=10515＞（2022年7月15日檢索）

《國防部軍法局》，新北：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藏，B3750347701/0041/3132257/257/1/001。

〈郭振純〉，《國家人權記憶庫》，網址，＜https://memory.nhrm.gov.tw/TopicExploration/Person/Detail/3078＞（2025年7月4日檢索）

陳武鎮口述，訪談者劉虹韡，民國106年12月17日於臺南市後壁區陳武鎮工作室訪問。

陳武鎮，《夢回泰源：陳武鎮油畫集》，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7。

郭漢辰、翁禎霞，《父親手提箱——白色歲月裡的生命故事》，屏東：屏東縣政府，2014。

蘇瑞鏘，〈臺灣戒嚴時期政治案件不當核覆初探——以蔣介石為中心的討論〉，《臺灣文獻》63卷4期（2012.12），頁211、 215-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