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珮瑩

從梭羅的華爾登湖說起

「有人認為藍色『就是純水的顏色不論固態或液態』。但是如果從船上直接望進湖水深處,就可以看到他們呈現出非常不一樣的顏色。即使從同一個角度看過去,華爾登湖也可能時而湛藍,時而碧綠;因為湖水夾在天地之間,因此分享了二者的顏色。」[1]

作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的《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 1854)這麼描述那片華爾登湖,他細緻地寫下從不同角度、季節裡觀看湖面色澤與樣態的種種變化。譬如書中提及湖面色調的轉換,因大氣的影響映射出的藍、灰藍、湛藍,抑或時而混入受陽光映照周遭的蓊鬱樹林、岸邊黃沙後,湖中蘊含著淺綠、碧綠、深綠。[2] 此種自然景色遞嬗的靜觀式描寫,事實上不僅呈現梭羅歷經無數時間積累的湖中印象,同時更帶出他將華爾登湖作為一種自我的投射、世界觀的想像以及用來批判其身處世代的對照。[3] 對此,閱讀這本著作時,使我感覺到這些書寫裡構建的湖濱風光,似乎成了梭羅生活裡的「濾鏡」。具體的說,濾鏡一詞的意涵,用當今我們的認知設想,常是攝影時,拍攝者為了達到當下的意境或理想氛圍加上的特殊效果,也可說是其作為觀看世界的方式。而以此種濾鏡的意象,思索梭羅對華爾登湖景色的書寫,更反映了作者他既真實在場,卻又刻意透過帶有與現實生活場景強烈反差的形態,彰顯他為何選擇獨自避世的欲望,甚至引發人們對那片出世之域充滿想像。

假使說我們藉著濾鏡的意象,將梭羅詮釋的華爾登湖看作是他對自我和世界關係的解讀方式,亦是其替讀者設下面對華爾登湖的感知模式,那麼在此文學性的描述當中,濾鏡即是他「存在姿態」的表徵,還得以是人們用來反觀現世的重要介面。就此來看,如果文學經典潛藏著此種界定自我與世界關係的表徵,而其他類型的藝術是否也蘊含濾鏡式的描繪手法?譬如說,在繪畫表現中,是否存在反映作者生活姿態的「濾鏡風景」?倘若上述問題成立,那麼在繪畫中的濾鏡風景又有何特殊之處?相比純文學的陳述,視覺表現的濾鏡會如何轉換藝術家自身所見的風景?須先留意的是,視覺表現的濾鏡比起純文學的陳述有著更具象化的作用,傳達藝術家主體的意念與其為觀者布置的具體情境,因此在這一面向上,藝術家描繪的濾鏡內涵就顯得複雜且有著特定的指涉意義。確切地說,這篇文章談論當代繪畫中的濾鏡風景,欲強調的是藝術家如何透過濾鏡形塑其自我存在的位置,並讓觀者探索其構築的風景與人們生活之間的連結。

本文從梭羅的華爾登湖說起,選擇以濾鏡風景的角度為切入點,並聚焦討論三位分別為廖震平(1982-)、葉仁焜(1984-)與練佳昕(1995-)的作品。主要出於他們的風景畫作皆關注城市與自然的風貌,且大多以無人的景觀為核心,在繪畫的方法運用濾鏡式的疊加、遮蓋與轉化,引發觀者在端詳畫面時,思考這些景象與當下我們身處的周遭關係。在他們各自創造的濾鏡中,呈現出當代人對於要如同梭羅那般,回歸自然與生存的零度狀態,根本是場遙不可及的夢,其所要付出的代價已超乎想像,似乎唯有透過將一切疊加濾鏡後,才能屏除繁雜的、紛擾的、喧囂的情景。不過,藉此須細緻地問,這些疊加濾鏡的背後,藝術家欲揭露的真實究竟為何?此種濾鏡是如何形塑觀者觀測與感知畫面景物的方式?而藉由濾鏡是否能讓我們更清晰地照見現實中往往忽視的事物?

廖震平的黑色幾何物

廖震平的風景畫作裡,常出現的繪畫手法即是以黑色的幾何造型,佔據整個畫面的主要視點,如:《鶴見川-1》(2016)【圖1】、《風景與黑色形狀》(2018)【圖2】、《橋-6》(2010)【圖3】。這些作品中運用油彩表現出平整且不帶紋理的黑色色塊,因遮蔽了風景裡可能存在的鮮明標的,或是常理我們所認知的空間中某一透視點,抑或藝術家為自身在場刻意留下的定位點,而使得觀者在觀看時身體需不斷地前後左右來回移動,探尋景物整體的面貌。當觀者遠觀這些作品時,似乎能憑藉著黑色色塊的輪廓,將其理解為附屬於城市裡的人造物,像是大型的橋墩、水泥牆面、欄杆或建築體的一部分但若仔細近觀,並聚焦於藝術家細緻描繪的日常景色中,原先具有形體與功能的人造物,亦成了既是抽象的剪影,同時也是被去除意義的符號。而值得注意的是,儘管這些實際物體的意義被抽離,但廖震平仍為其在畫面中留下巨大的量體,彷彿勾起觀眾思索,那些生活周遭因過於尋常而受忽略的物件,它們的存在是種對景觀、環境的破壞與阻擋?還是反面帶出這些不帶聲色的現代性產物,其給人的便利性與實用性,有著宛若一塊塊黑屏難以剔除的特質?

【圖1】廖震平,《鶴見川-1》,2016年,油彩、麻,130.3 × 97 cm。圖版來源:科元藝術 。
【圖2】廖震平,《風景與黑色形狀》,2018年,油彩、麻,53 × 45.5 cm。圖版來源:Medium

此種「遮蔽與顯現」共在的濾鏡效果,誠如龔卓軍(1966-)的評論裡提及:「這些在影像上看似合理的數位照片,雖然有經過他的擷取與調整,但就繪畫上來看,卻極具有曖昧性。[4] 而他所說的曖昧性就在於,畫面中的黑色形體,一方面為日常風景製造出特殊的視窗,另一方面又凸顯壓抑與沈重的氣息,甚至也挑戰了傳統風景畫給人全觀且毫無遮蔽的構圖。藉著龔卓軍的觀點,我們能進一步設想,這些遮蔽與顯現形塑的視窗,是否亦暗示出觀者所在的位置與景色的距離?從《橋-6》【圖3】來看可以確切地說,藝術家正是預設觀者位在橋的正下方且得以平視地眺望遠處的水景,而這件事的構思方能更清晰所見,畫面中黑色幾何物的布置與編排,如何對應我們和景物間的關係。

【圖3】廖震平,《橋-6》,2010年,油彩、畫布,162×130公分。圖版來源:廖震平藝術家個人網站

葉仁焜的鏡面雜訊

若説廖震平的黑色幾何物是運用塊面的量感,製造強烈的視覺反差,那麼葉仁焜的作品,則是擅用細小及輕巧,宛若鏡面雜訊般的作畫方法,呈現超脫現實的景象。在《銀河》【圖4】、《雪融之際》【圖5】、《Apircity》【圖6】系列作品中,藝術家仿造出自然的元素,譬如:具有形體的岩石及樹木,還包括無形的風、看似在流動的水或正在融化的雪。他透過膠彩、水墨與銀箔、金箔將這些自然物的肌理、紋路和質地,以近於細密但又非全然寫實的表現方式呈現。假使近一步細探,能使我們察覺除了墨色的暈染、圖式化的筆法,藝術家還有意地蘊含濃厚裝飾意味的表意符號。在吳介祥的說法裡,此種表意符號是具有象徵性且標本化的特質,這也使得葉仁焜的作品能脫俗於日常紀實或風景寫生的類型。[5] 但若要具體的說,這種將景物轉化成具象徵與標本的特質符號其意涵為何?以《銀河II》(2019)【圖4】來看,水面映射出的光點,在俯視的構圖下形成一種平面性的符號,那些細小排列的點,可以視作波光粼粼的漣漪,也彷彿是照映於水上的星河。而透過奇特的俯瞰視角,透露著藝術家將觀者置於畫外的遙遠之處,並讓觀者保持遠觀和疏離的情境。

【圖4】葉仁焜,《銀河II》,2019年,水墨、膠彩、銀箔、畫布、絹,60 × 45 cm。圖版來源:葉仁焜藝術家個人網站
【圖5】葉仁焜,《雪融之際I》,2021,水墨、膠彩、銀箔、金箔畫布、絹,100 × 100 cm。圖版來源:葉仁焜藝術家個人網站
【圖6】葉仁焜,《Apricity NO.2》,2022年,水墨、膠彩、銀箔、金箔、畫布、絹,50 × 60.5 cm。圖版來源:葉仁焜藝術家個人網站

在諸多評論裡,大多提及葉仁焜在其作品大量運用的藍色,作為烘托畫面氛圍或象徵某一時刻的主調,但鮮少人注意到,他於畫面上也經常透過金箔,將其以一絲絲且不規則的細線,製造如《雪融之際》系列【圖5】中佈滿了鏡面雜訊般的狀態。在此說的鏡面,是出於畫作本身有著令人難以觸及的虛境效果,如同鏡面裡的世界我們無從走入,而這些線條,相較藝術家所繪的其他景物,似乎不具有能夠對應現實世界裡的任何元素。此一作法能對照他曾經說道:「我的作品場景幾乎是虛構的、是不真實存在的,因此會用一些不尋常的圖像暗示來達到呼應題旨的效果。」[6] 就此來看,這些雜訊般的細線,爲葉仁焜的作品開啟另一層虛幻和想像的解讀空間。

練佳昕的外景拼裝

從廖震平的黑色幾何物繪畫、葉仁焜的鏡面雜訊繪畫,所見一種對「寫實」風景的破壞,或是說為探尋現實世界的出走路徑,而接下來將討論練佳昕的作品,是以外景拼裝,呈現介於城市內──外的奇異風景。在《城市裡的夜遊者》【圖7】、【圖8】與《藍夜》【圖9】系列,藝術家善用膠彩、礦物顏料的特性,表現如城市裡絢麗閃爍的景象,及自然環境雕塑下粗獷並具野性的地貌。針對構圖的巧思,更是藉由外界景物的擺置、拼接與組裝,將城市與自然的元素並置,製造兩者空間上內──外邊界的交融。在畫面的布置,練佳昕相較於廖震平與葉仁焜,他們都將觀者的位置設立在畫面遠處有很大的不同,她所採取的是有意地把觀者包裹在內,而使得觀者在其觀看的相對位置,把那些自然的景物視為來自於外部。以空間透視的層面來說,這些拼裝看似合乎常理,但若細究景物之間的關聯性,即能感覺到藏匿於當今人們心中,對理想生活的追求和矛盾。此種理想生活,是為滿足自身能擁有如同在城市裡的物質條件,同時又能面向自然那般不受約束的狀態,確切地說,更接近對沈浸於「渡假感」的渴望。

【圖7】練佳昕,《城市裡的夜遊者-33》,2024年,礦物顏料,高知麻紙,18 × 28 cm。圖版來源:藝術家提供。

【圖8】練佳昕,《城市裡的夜遊者-28》,2024年,礦物顏料、銀箔,高知麻紙,30 × 50 cm。圖版來源:藝術家提供。
【圖9】練佳昕,《藍夜-28》,2024年,礦物顏料,高知麻紙,30 × 40 cm。圖版來源:藝術家提供。

由《藍夜-28》(2024)【圖9】來看,前方那座專屬一人獨享的泳池,與後方一片於深藍色調的籠罩,令人感到無邊際甚至帶著不安且侵略氣息的大海,兩者顯著落差的尺度,試圖透露人們對自然的嚮往,但卻無法完全投注於它的情境,僅能靠一種視覺上的偽裝,讓自身的感知獲得既在此方,也在彼方的雙重體驗。《城市裡的夜遊者-28》(2024)【圖8】從前景那桌散場後觥籌交錯的宴席,以及一旁佈置時節氛圍的聖誕樹,再到中間似座屏風或一道上有樹影意象的牆面,經由藝術家巧妙地把外景鑲嵌於此,引導著觀者能透過一扇窗望出去的景象。此種外景拼裝的方式,一方面營造了觀者能穿越城市內外的感受,另一方面亦顯露人們對何謂理想生活的渴求。

小結

藉由三位藝術家描繪的濾鏡意象,展現在當代風景繪畫的作品裡,有著對現實中城市與自然風貌的轉換與抽離。概要地說,廖震平以油彩平塗呈現充滿量體的黑色幾何物,反映他對城市周遭景物的關懷,並強調這些景物在遮蔽與顯現的共存下,帶有不可逆的破壞力量;而葉仁焜經由膠彩及金箔細緻堆疊而成的鏡面雜訊,則是刻意地將其虛構的自然場景與現實世界拉開距離,藉著鏡面雜訊的特效,為觀者留下想像的空間;練佳昕的外景拼裝,精巧地運用膠彩及礦物顏料特殊質地把城市內──外的距離抹除,製造奇異的視覺景觀,調動觀者的觀看關係,同時揭開當今人們內心追求城市與自然共在的理想型態。於此,透過本文的梳理與分析得以察覺,此種濾鏡式的繪畫方法,除了作為藝術家轉化自身所見風景的手段,更顯現他們經由這些疊加、虛構與拼裝的過程,形塑觀者面對自身與景物之間的關係。有趣的是,因三位藝術家在畫面中都排除對人物的描繪,這件事不僅暗示著觀者能獲得自我投射的空間,還彰顯藝術家身為構建濾鏡的作者,得以穿梭其中並自我存在的姿態。

[1] 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劉泗翰譯,《湖濱散記:關於簡樸、獨立、自由與靈性,梭羅獻給我們這個世代的心靈筆記》(臺北:果力文化,2020),頁205。

[2] 亨利.大衛.梭羅,《湖濱散記》,頁205-206。

[3] 書中寫道:「火車不曾停下來好好看他,但我卻幻想著司機、司爐和司閘,還有拿著月票搭車、經常會看到他的乘客,都是懂得欣賞這湖光山色的人。司機在白天至少看過一次他的寧靜與純潔,到了夜晚也不會忘記,或者說他的天性不會忘記;儘管只看了一次,卻有助於滌淨國家街與引擎的煤灰。還有人提議稱之為『上帝的水滴』。」亨利.大衛.梭羅,《湖濱散記》,頁225。

[4] 龔卓軍,〈空城角落的寫實繪畫,及其影像媒介的技術支撐:論「迷失在那種潛伏中:李吉祥、黃舜廷、廖震平聯展」〉,《台新ARTalks》(2021.05.29),網址,<https://archive.taishinart.org.tw/juries/gjj/2021052903> (2025年7月30日檢索)。

[5] 吳介祥,〈畫情書景〉,《葉仁焜藝術家個人網站》(2021),網址,<https://www.yehjenkun.com/2021-chieh-hsiang-wu> (2025年7月30日檢索)。

[6] 林晏、蕭琳蓁採訪與編輯,〈走進「喧囂的孤獨」:藝術家訪談──葉仁焜〉,《現代美術》213期(2024.12.31),網址,<https://map.tfam.museum/content/MA0213_10b>(2025年7月30日檢索)。

發表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