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詩文
1949年,年過半百的溥心畬(1896-1963)渡海來臺,直到逝世,未曾返鄉。在臺十四年之間,經常書寫,同時描繪臺灣風物,包含受邀撰寫宮觀碑文,引經據典,展現文章之奧妙與書法之清秀。或是自賦詩文,同時彩繪臺灣諸物,比德託寓,隱含既是遺民也是移民的清風亮節與多少無奈,同時外現畫家長才的「臺灣風情畫」,開創藝術新風。
比德託寓、藉物抒懷
1950年,初到臺灣不久的溥心畬作《蝸牛賦》,並寫《蛞蝓圖》【圖1】。此畫以寫生技法,雙鉤葉片與蝸牛,進而隨類賦彩,或是沒骨寫意枝幹,點染近處花草,畫風清新。畫面上方,楷書工整撰寫長篇之《蝸牛賦》。除此,文末之處,溥心畬跋曰:「東鯤蝸牛大如盌,戴殼而遊,食蔬菜,卵百子。古今注曰,陵蠃象其形也。庚寅余客東海,感斯物之善藏,作蝸牛賦并寫其狀。」事實上,溥心畬作為滿清王室之後,當時正是國共兩黨極力拉攏之人物,動見觀瞻。況且樹大招風,誠如文中的「蟹抱腴而登爼,蚌懷珠而照乘。彼有物而焚身,亦禍福之相應。」因此,溥心畬有感於蝸牛的「善藏而易安」,可謂亂世當中的明哲保身之道,故引《詩經.衛風.考槃》之典故,其言「譬考槃之在澗,惟碩人之能寬」,實在是取譬孤獨寂寞為樂,獨善其身為安。

圖版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溥心畬書畫文物圖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3),頁80,彩色圖版13。
1950年12月,溥心畬作《水薑花賦》【圖2】。其跋曰:「水薑花生澗濱,葉肥而花白,異眾卉而獨香,類君子之有德,作賦以明其志。」顯然,溥心畬秉持《楚辭》以來的香草美人之傳統,以「異眾卉而獨香」的水薑花比德自居,故作詩文以明其志。1953年,溥心畬作《水薑花》,再錄前述舊文之外,更以清新的寫生風格,彩繪青葉白花之水薑花一枝。畫中長葉舒展,花青染色;白花四朵,正仰向背。花卉之上,端麗楷書,謄寫賦文。整體而言,典雅高尚,畫如其人。文賦有言:「陶潛處宋,管甯在魏。」顯然以陶潛(365-427)與管甯(158-241)的處士自居,展現前清遺民不仕當局的風骨。此是畫家比德託寓之作。

圖版來源:詹前裕,《溥心畬─復古的文人逸士》(臺北:藝術家,2004),頁111。
1951年,喜歡吃食螃蟹的溥心畬作《臭蟲蟹》【圖3】。畫家以鉤勒填彩的工筆寫實筆法畫蟹,其上則以王體行書長篇題款。溥心畬記錄此蟹原居海底,隨潮而上,遂陷網罟。並且引經據典地考證名稱。最後,溥心畬感嘆「蟹乃龍之族」,只不過「逐潮上淺水莫橫行」的窘境,似乎自我告誡,凡事切勿強出頭,以免臭蟲蟹一般,成為他人盤中飧,更何況身為滿清遺民以及渡海移民的溥心畬。事實上,臭蟲蟹又名旭蟹(Ranina ranina),至今仍為老饕所愛。

圖版來源:詹前裕,《溥心畬:復古的文人逸士》(臺北: 藝術家,2004),頁119。
1959年,溥心畬作《帚生菌》【圖4】。畫面下方水墨描繪掃帚一枝,其上萌生菌菇數朵。掃帚之上,楷書謄寫《帚生菌》的古詩一首。感嘆海角一隅的台灣,靜置角落的掃帚竟然長出菌菇,心中不免想起「昔燕太子丹烏頭白而去秦,今帚生菌矣,余其歸與?」頗有受困海島一角的無奈,以及有家歸不得的惆悵。

圖版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溥心畬書畫文物圖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3),頁91,彩色圖版24。
事實上,此為戰國燕太子丹的一段神奇傳說。遽聞,燕太子丹曾經遠赴秦國,作為人質多年。因此,燕太子丹懇求秦王讓其歸國。然而秦王卻是刁難地說,除非烏鴉白頭、駿馬生角。此時燕太子丹仰天長歎,終於感動老天,遂得去秦歸國,語見秦漢古籍的《論衡》、《風俗通義》、《燕太子》等書。此時,作為遺民與移民的溥心畬,面對掃帚都已生菌卻是有家不得而歸,徒能賦詩作畫,自然不免心生燕太子丹一般的感嘆。
炎方風物、奇花異石
初到臺灣的1950年春天,溥心畬以寫生的筆法,工筆勾勒彩繪臺灣常見的《朱槿圖》。其次,1952年,溥心畬再以相同的筆法畫風,手描《朱槿圖》【圖5】,並且賦詩一首,詩後跋曰:「三臺多燈籠花,四時有之,寫其一枝並題。」除此,同為滿清遺老的陳含光(1879-1957)則是題曰:「臺人目以燈籠花,內地無有也。」顯然,此亦大陸北方未見之植物。其實,朱槿又名吊燈花(Hibiscus schizopetalus),原產於熱帶非洲,四季開花,移植臺灣之後,常作圍籬,隨處可見,可謂臺灣特有的炎方花卉。

圖版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溥心畬書畫文物圖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3),頁135,彩色圖版68。
1959年9月,溥心畬以水墨淋漓的簡筆寫意之筆法,描繪《萵苣》【圖6】,題曰:「萵苣四月抽薹,高三尺餘。色青,生食味清脆,咼國使者來朝,隋人求得菜種,酬遺甚厚,因名千金菜。今臺灣多種者,此地產也。感杜少陵詩意,賦詩寫圖記之。昔號千金菜,凋殘今自傷,玉盤無客薦,細雨滿秋堂。己亥秋九月,心畬。」畫家在臺灣遇見古來流傳有致的萵苣,有感於杜甫(712-770)詩意,於是描繪形象之餘,特書「千金菜」的緣由,可謂典型的文人畫。杜甫〈種萵苣〉曾言:「陰陽一錯亂,驕蹇不復理。枯旱於其中,炎方慘如毀。植物半蹉跎,嘉生將已矣……。」顯然,溥心畬常用的「炎方」一詞,來自杜甫。至於杜甫詩意,恐為「植物半蹉跎,嘉生將已矣」。亦即以「萵苣、千金菜」自喻,感嘆自己生不逢時,年少時國破,成為遺民;半百渡臺,成為移民;既為遺民又為移民,雙重悲傷之下,彷彿「萵苣」的「蹉跎」,可謂老來一無所成。

圖版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溥心畬書畫文物圖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3),頁92,彩色圖版25。
海島名勝、寄情山水
1951年春天,關漢騫(1901-1972)司令招待溥心畬遊歷花蓮,與駱香林(1895-1977)等人同行。駱香林邀請溥心畬描繪《遊花蓮港道中所見》【圖7】、《花蓮八景》詩畫冊。《遊花蓮港道中所見》描繪蘇花公路的清水斷崖。畫家使用北宗的方勁皴法鉤勒山石,輔以水墨擦染懸崖峭壁的山石肌理,以及隧道的斧鑿痕跡,呈現蘇花公路的雄奇山勢與廣闊海濱。畫上一角題曰「辛卯三月遊花蓮港道中所見,為香林隱君寫之。心畬。」「辛卯」年亦即民國40年,西元1951年。除此,「香林隱君」則是駱香林。至於《花蓮八景》則是平遠筆法,採用一水兩岸之構圖,描繪澄潭躍鯉的鯉魚潭風光。

圖版來源:鄭惠美,〈山川的靈蘊:溥心畬、江兆申的蘇花紀遊〉,《藝術家》322期(2002.3)。
結論
溥心畬一生創作大量的駢文、古文與詩詞歌賦,率多收入溥心畬晚年手訂的《寒玉堂文集》。同時,留下大量視覺材料的書法與繪畫。比對文本與圖像可知溥心畬旅臺期間的堅持與感慨。堅持大清宗室的遺民身份與儒家的經學道統;感嘆移民臺灣的思鄉情懷。
因此,本文僅以〈溥心畬的臺灣風情畫〉為題,探討相對少為人知的旅臺之另頁。亦即通過宮廟碑文的撰稿與書寫,見證經學與文學之深奧,以及書法之典雅;經由臺灣風物的觀察與描繪,展現繪畫之可觀,以及文學之比德與寓意。換言之,溥心畬在臺十四年,固守遺民與移民之間的分際,優游藝術,比德托寓,創新風格。
附註:此文節錄自龔詩文,〈溥心畬在台二三事:以宮廟碑文與台灣風物為例〉,《史物論壇》,30期,2023年6月,頁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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