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智琦

【圖1】臺東美術館2025聲音藝術節主視覺。圖版來源:臺東美術館。

在臺東,一個以「山海縱谷」為自然框架、以多族群文化層累為生命節奏的地方,聲音從不是背景,而是一種始終在場的生命實踐。臺東聲音藝術節邁入第六屆【圖1】,今年以「多物種的糾纏」策展方向,召喚了人與非人生命共處的複雜網絡,在此,多物種並不是被動存在,而是共同參與聲音的生成。本屆聲音藝術節最具力量之處,正是讓聲音自身成為語言。展覽透過六組藝術家的作品:吳思嶔(1985-)與張幼欣《彈性與孔穴》、澎葉生(1974-)《骨恆久於羽》、王榆鈞(1982-)《麥克風的第三對象——引力的聲場》、黃加頌(1991-)與班傑明・萊瑟(Benjamin Ryser, 1989-)《落石與鳥鳴》、廖于萱《耳毛溯行圖》、楊欽榮《千風島》,展現聲音的不確定性、暫時性、環境性與關係性,並從中重新檢視藝術家、土地與其間生命結構的倫理關係。聲音藝術節不只是展覽,而是訓練我們重新聆聽世界的方法。

一、臺東作為聲景:高保真環境中的世界調音

加拿大作曲家兼聲景研究者謝弗(R. Murray Schafer,1933-2021)在《聲景:我們的聲音環境與世界的調音》(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中將「聲景」(soundscape)定義為任何可作為研究場域的聲音環境。[1] 他在書中提出「世界是一部巨大的音樂作品」,強調人類既是聆聽者,也是參與世界調音的行動者。[2] 而「調音世界」(tuning of the world)的觀念則是書名所象徵的核心思想。臺東因其地理條件所保留的高傳真聲景(hi-fi soundscape),使得自然聲響、原住民族的口傳故事、風的穿行、鳥鳴與水聲得以保持細節與差異。它是一塊讓聲音能「以物種與地景為單位」發聲的場域,也因此成為藝術家得以與世界重新協商的最佳舞台。正因如此,臺東可以被視為臺灣少數仍保持高保真聲景的區域之一,使細微聲音不被遮蔽、得以形成生命差異的場域。

謝弗反覆指出,現代城市因噪音密度過高而成為低傳真聲景(lo-fi soundscape),使聲音細節被壓扁。[3] 然而臺東的聲景恰恰相反,是典型的高保真環境:山林中的空氣稀薄,聲音傳遞距離遠;海岸線的風與浪形成節奏;部落生活的勞動聲響、語言、儀式、鳥獸聲彼此交織。

二、聲音的斷裂與再聚合:從《骨恆久於羽》到聲學倫理

藝術家澎葉生以利稻部落、霧鹿部落為採集起點,展開《骨恆久於羽》的影像與聲音調查。【圖2】他的作品並非單純呈現自然,而是一種「多重聲響層次」的文獻學組合:布農族孩子與長者的故事、動物聲響、山林環境音、夢境與神話的片段,同時交錯於影像顆粒、碎裂時序與低語聲中。這些聲音並非以敘事主線貫穿,而是以「聲景的斷裂與再聚合」為基礎運作,彷彿在告訴觀眾:聲音本身就是一個世界,而世界從不以人類的敘事節奏運行。

在謝弗的定義中,這種狀態更接近基調聲(keynote sounds),基調聲是聲景的基本音質,由地形、氣候與自然條件所生成,構成所有其他聲音被聽見的底層背景,[4] 比如這次藝術節中的臺東海潮、山風、鳥鳴與語言節奏。也就是說,基調聲構成環境的底層節奏,是生命彼此共存的證據,而非敘事的附屬。在時長幾近一小時的《骨恆久於羽》中,利稻的森林風聲、布農語調、山區鳥鳴、竹林的摩擦,如同一張細密的「聲音地形圖」,不斷重述著臺東的生命秩序。值得注意的是,《聲音藝術節展覽手冊》中特別以「麥克風不是中性設備」作為《骨恆久於羽》的重要論述來源之一:「麥克風是可以被置於戶外的傳感器……如果長期被置於野外,……它也可能會產生一些不被預期或不被期待的雜音。」這段話呼應著謝弗對「聲學科技在自然中的倫理位置」的反思:錄音技術會改變聲音的本質。麥克風所捕捉的從不是完整環境,而是一種選擇、一種框架,也是一種介入。

【圖2】參展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圖版來源:臺東美術館。

三、聆聽作為身體行動:聲場、技藝與記憶的生成

王榆鈞的《麥克風的第三對象:引力的聲場》直接把麥克風從「記錄聲音的工具」提升為「聲學事件的觸發者」:觀眾的身體成為第三對象,透過跳躍、行走,觸發場域中的低頻共振,使「空間成為由身體行為所生成的聲場」。人類現代文明作為視覺中心主義的重要產物,聽覺遲鈍是現代性無法避免的後遺症。王榆鈞以身體與低頻共振的形式,讓聽覺再度產生敏銳的可能,並重新辨識世界的細節。《麥克風的第三對象:引力的聲場》或許試圖指出聲場倫理,田野錄音不是把自然「帶回展場」,而是讓身體重新理解自己在世界聲景中的位置。如同謝弗的耳朵清潔(ear cleaning)概念,聆聽不是被動接受,而是重新訓練自己在聲音世界中的感官平衡。[5]

吳思嶔的田野筆記中提到,阿美族少團長將竹笛聲描述為「風與洞的相遇」,而部落中的弓琴、口簧等樂器,其音色來自「口腔作為共鳴箱」的在地技術。這些細節正是謝弗所說的聲標(soundmarks)。聲標是一種對某社群具有特殊意義的地方性聲響,是區域獨特且被持續記憶的聲音,可視為聲音版的地標,[6] 比如布農族獵人呼喚聲、阿美族竹器聲、利嘉林道的林道風聲,聲標作為地標,是一個地方獨特且不可轉移的聲音文化資產。在吳思嶔與張幼欣的創作《彈性與孔穴》中,竹子的聲音並非單獨存在,而是織入阿美族神話、歷史事件(如1911年的 Lalood no Madawdaw阿美族反抗日警事件)、海蝕洞的空間感(自然與器物的聲學同構)等,吳思嶔與張幼欣所揭示的不是聲音的物理特性,而是聲音作為跨時空文化記憶的「載具」。謝弗在討論農村聲景時曾說,聲標往往不只是聲音本身,而是「共同生活的證據」。聲音因此具備「社會組織與文化關係」的深層符號性。在《彈性與孔穴》中,竹器聲響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不是純粹聽覺,而是「族群記憶、地景與技藝」共同發聲。

四、聲學共同體的想像:跨物種、跨島嶼的聽覺政治

本屆策展論述強調「存在即關係,生命即網絡」。而在藝術節的六組駐地藝術家與外邀創作者中,這個網絡以不同方向擴展:楊欽榮以綠島、蘭嶼的風潮聲為軸線,探討自然環境與人為歷史的交疊。廖于萱的《耳毛溯行圖》邀請觀眾「彎下腰,以動物的位置聆聽」,並以田野錄音與利嘉林道泥土製作集聲筒。黃加頌與萊瑟在地震後的太魯閣拍攝影像聲音作品,讓「恐懼與希望」並存於同一身體與同一聲景。在謝弗的聲音生態學裡,這些不同的方向其實共同回到一個核心:聲學共同體(acoustic community)。聲學共同體並不以族群、地理或語言為界線,而以「能否互相聽見與被聽見」為基礎。[7] 臺東的山海使得這種共同體特別鮮明,即便不同部落、不同物種、不同島嶼之間的聲音彼此陌生,它們仍共同構成這片土地的「聽覺社會」。聲音在此不僅是藝術材料,更是生命互為條件的證據。

結語:學會聆聽,學會共存

今年藝術節的一大亮點是:藝術家不再以「短期進駐」形式採集素材,而是以一年田野浸潤作為方法。這對聲音藝術尤其重要,因為聲音不像影像或文本,它需要「被等待」。聲音的生成常常不是透過田野調查,而是在田野中「被遇見」。當聆聽成為一種倫理思考,這意味著聲音採集不該是一種掠奪,也不是一種紀錄,而是「重新學會與世界共存的方法。澎葉生的作品強調心理故障、夢境與神話的雜糅,說明田野不是純科學方法,而是藝術家在環境中被影響、被侵蝕的過程。王榆鈞的作品更直接把聲景生成權交給觀眾,使展場成為「可被重新調音的世界」。吳思嶔與張幼欣則透過竹器、弓琴與口腔共鳴的文化記憶,讓聲音的政治性從器物與身體延伸至技藝與語言的歷史脈絡。而廖于萱則以「彎下腰」這個身體動作讓人類放棄主體位置,進入動物的聆聽高度,呈現最具哈洛威(Donna J. Haraway, 1944-)意義的「接觸區」。[8]

臺東聲音藝術節作為一個正在成形的聲景平台,展現了聲音藝術如何超越美學,成為環境倫理、族群記憶與多物種政治的交會點。在這場藝術節中,聲音不是被動背景,而是生命共同體的核心技術。臺東正因為擁有稀有的 hi-fi 聲景,使其成為追索「共生之聲」的最佳場所。今年的藝術節所呈現的,不是聲音如何被藝術化,而是聲音如何回到其本質:作為世界自身的回聲、作為生命彼此的證據、作為跨越物種、技術與文化的連結。在這裡,聲音提醒我們:聆聽是一種倫理,因為它涉及關係。人類並非唯一的發聲者,也不是唯一的聽者,而我們的倫理與未來,正取決於,我們是否願意重新學會「聽」。

展覽資訊

展覽名稱:臺東聲音藝術節——多物種的糾纏
展覽地點:臺東美術館(臺東市浙江路350號
展覽日期:114年11月08日至12月07日
票價資訊:免費
更多資訊:請見臺東美術館官網 https://tm.ccl.ttct.edu.tw

[1] R. Murray Schafer,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Rochester, VT: Destiny Books, 1994), p. 274.

[2] R. Murray Schafer,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p. 205.

[3] R. Murray Schafer, “Prologue”,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p. 43.

[4] R. Murray Schafer, “Prologue”,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pp. 58-59.

[5] R. Murray Schafer, “Prologue”,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pp.208-209.

[6] R. Murray Schafer,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pp. 239-240.

[7] R. Murray Schafer,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pp. 214-215, 216-217.

[8] Donna J. Haraway, When Species Meet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8), p.215.

參考書目

Schafer, R. Murray, 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Rochester, VT: Destiny Books, 1994.

Haraway, Donna J. When Species Meet.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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