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杰儒

鐵道,長久以來被視為現代化(Modernization)進程的象徵,它不僅重塑了時間與空間的感知,也大幅改變了原有的地景風貌、生活路徑與社會空間配置等,進一步塑造出全新的速度經驗。在攝影尚屬稀有技術的年代,攝影師們透過黑白鏡頭,凝結這些跨時代的轉變,將動態的現實定格為歷史的關鍵瞬間。

十九世紀西方的鐵道經驗,常被視為現代性視覺感受的開端。乘客自車窗望出的風景,因列車高速行駛而產生視閾模糊與空間暈眩,形成一種難以聚焦的移動視野(Mobility of Vision)。車窗外的風景宛如一連串被壓縮、扭曲、晃動的片段畫面,營造出震撼十足的全景式(Panoramic)錯覺。[1] 這種動態模糊與速度感,逐漸成為表現現代性與技術進步的感官語彙,亦反映當時社會對科技發展的想像與焦慮。[2]

相較之下,臺灣鐵道影像的發展軌跡則受到不同歷史條件的制約。從日治時期殖民的背景到戰後長期的戒嚴管制,車站與鐵道周邊多屬軍事與政治敏感帶,一般的攝影者難以自由取景,更遑論在移動中的列車上拍攝。直到1980年代解嚴前後,隨著政治情境逐漸轉變,攝影與藝術創作才得以鬆綁,自由探索鐵道主題,進而展開對現代性與記憶的深層書寫。本文擬聚焦戰後臺灣的鐵道攝影,探討林權助(1922-1977)、鄭桑溪(1937-2011)、張照堂(1943-2024)、葉裁(1946-)與郭英聲(1950-)等攝影家如何捕捉「動態瞬間」,並將其轉化為具有歷史厚度的「記憶殘影」,藉此揭示臺灣在軟硬體發展與社會轉型過程中的影像見證。

書寫鐵道影像中的「地方」與「時間」

戰後初期,臺灣鐵路系統雖承襲自日治時期的基礎,卻因戰火摧殘而百廢待舉。國民政府接收臺灣後積極投入鐵路設施的修復與重建。使鐵路成為國家建設與社會重構的重要象徵。在此背景下,鐵道攝影逐漸成為記錄社會變遷的方式,而日益密集的鐵路網絡也逐步滲入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3]

攝影師透過鏡頭捕捉車站、列車與乘客的動靜,將臺灣的現代化經驗轉化為具有敘事性的視覺文本。以鄭桑溪的《蒸汽火車頭》(1959)【圖1】為例,畫面記錄了具有經典鐘樓造型的基隆車站在拆遷前、火車即將出發的場景。四部冒著白煙的蒸汽火車頭與畫面前方嬌小的挑夫形成鮮明對比,畫面雖靜卻動感強烈。蒸氣與煙霧暗示著動力運行,呼應著臺灣現代化進程初期的動能,也象徵著社會即將要轉型的關鍵時刻,反映出鐵道在基隆正處於消失與重生的關鍵時刻。[4] 這一凝結瞬間不僅捕捉了動態中的靜態,也將轉型時代的社會張力與情感記憶凝聚於影像之中,展現出攝影獨有的時間壓縮力。

【圖1】鄭桑溪,《蒸汽火車頭》,1959年,銀鹽相紙,40.6 x 50.8 cm,臺北市立美術館藏。

鐵道攝影不僅呈現空間的移動,也深刻映照時間觀的轉變。林權助的《神木與火車》(1953)【圖2】攝於1950年代的嘉義阿里山鐵道沿線,畫面中蒸汽火車駛過神木旁,濃密黑煙、拉長車廂與巨大車頭構築出強烈的行進感。一旁伐木工人則在休憩,形成動與靜的對比,也讓時間的流動與凝滯並置於同一畫面中。[5] 這與今日阿里山作為觀光景點、人潮擁擠的景象形成強烈反差。時間的雙重性亦體現在張照堂的《佳里車站》(1981)【圖3】中。畫面聚焦於一名候車老婦人,其身影佔據畫面三分之二,與背景中奔波移動的乘客形成明顯對位。位於臺南的佳里,昔日因糖業而興盛,車站亦為糖業鐵道支線(隆田線)之一。老婦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彷彿自省著個人生命史與家園記憶,也揭示女性在社會變遷中的堅韌姿態。

【圖2】林權助,《神木與火車》,1953年,銀鹽相紙,36 x36 cm,高雄市立美術館藏。
【圖3】張照堂,《佳里車站》,1981年,銀鹽相紙,50.8 x 40.6 cm,臺北市立美術館藏。

此外,鐵道攝影亦常觸及時間的多重性,如老舊車站、廢棄鐵軌、荒廢的隧道口與日漸消逝的平交道號誌等等的畫面,似乎也召喚過去、指向現在,亦隱含對未來的想像。攝影師的視線從火車本體轉向車內人物與月臺邊緣的靜默身影,強調個體時間經驗與地方感受,使攝影成為承載記憶的感性書寫。

鐵道硬體之外的指涉

在戰後鐵道攝影中,也出現不少超越鐵道硬體表面的作品,轉向對歷史、社會與文化象徵的深層思考。郭英聲的《熨斗》(1972)【圖4】即為一例。畫面中筆直延伸的鐵道通往霧氣氤氳的瑞芳隧道洞口,與前景中靜置的老式蒸汽熨斗形成對照,具有超現實的並置感,而熨斗作為家庭勞動的日常器物,與過往象徵現代性的鐵道並置,構成時間層疊的視線語境。作品捕捉即將消逝的舊生活場景,映照1970年代在臺灣快速發展的生活變奏與時代哀愁。[6]

【圖4】郭英聲,《熨斗》,1972年,銀鹽相紙,88 x 88 cm,臺北市立美術館藏。

葉裁的《內湖賣麵線的女孩》(1967)【圖5】則透過動與靜的對比,表現生命狀態的張力。畫面中,左側為靜止列車與車窗中探出頭的乘客,右側則是奔跑於鐵道上販賣雜物的小女孩。列車象徵觀看視點的穩定,而女孩的奔走則暗喻底層群體於都市化浪潮中的不穩定與被動移動。這樣的構圖不僅揭示社會結構的不對稱,也突顯攝影對人物境遇的深切關照。[7]

【圖5】葉裁,《內灣線賣麵的女孩》,1967,銀鹽相紙,50.6 x 40.5 cm,私人收藏。

這些作品將鐵道設施從敘事主體轉為背景,使人物與生活片段浮現為核心意涵,而鐵道的元素(月台、車站、號誌燈、平交道、隧道、軌道等)逐漸擺脫單一的指涉意涵,在模糊與清晰、靜止與流動之間,鋪陳出一條再現歷史的視覺軌跡。攝影作為對斷裂與湮滅歷史的補綴,透過對其見證意義與影像語法的不斷解讀,使被掩埋與遺忘的過去再次浮現於集體視野之中。[8]

鐵道攝影中的視覺書寫與歷史反思

戰後臺灣的鐵道攝影,不只是對於鐵路周邊設施的紀錄,更是攝影家以自己擅長的方式,參與歷史使命感的一種實踐。在煙霧瀰漫與速度定格的畫面中,他們不僅展現了對攝影技術的掌握,更透過動態中的靜止、詩意中的張力,鋪陳出臺灣現代化進程的深層痕跡。

這些「動態瞬間」與「記憶殘影」交織而成的影像,形塑出臺灣獨有的鐵道攝影風貌。這些舊鐵道影像所承載的,不只是列車的行駛與停泊、市鎮的變遷與人群的往返等,更是離散與歸屬、記憶與遺忘之間的交會。在歷史不斷被遺忘與再造的現實裡,這些攝影作品猶如鐵道本身,在時間歲月裡持續留下駛動痕跡,它們不僅是技術與形式的黑白美學實驗,扣合著所處時代的氛圍或特定的社會情境,因而可以成為某個時代人們的一種共通生命情調。

[1] 約翰・厄里(John Urry)、約拿斯・拉森(Jonas Larsen)著,黃宛瑜譯,《觀光客的凝視3.0》(臺北市:書林出版,2016),頁218-220。

[2] 烏利西(Wolfgang Ullrich)著,胡育祥譯,《模糊的歷史》(臺北市:一行出版,2021),頁160-165。

[3] 楊杰儒,〈時代變遷下的社會風景:淺析臺灣解嚴前(1945-1987)鐵道美術作品之意象〉,《藝術與文化論衡》6期(2022.6),頁30-35。

[4] 楊永智,《臺灣攝影家:鄭桑溪》(臺北:國立臺灣博物館,2018),頁103。

[5] 李幸潔,〈藏品資訊:神木與火車〉,《高雄市立美術館》,網址,<https://collections.culture.tw/kmfa_collectionsweb/collection.aspx?GID=M2M1MPMD>(2025年05月23日檢索)。

[6] 郭英聲受訪時表示:「臺灣有人發明『心象』這個名詞,我不知道對不對,我只是利用我看到的一些風景,利用我看到的物件(object),去表現我內心的一些狀態,一種移情的作用。」收入於王雅倫、李文吉,《臺灣現代美術大系:現代意識攝影》(臺北市: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4),頁35。

[7] 蔡毓雯,〈1895-1987年鐵道攝影中的移動性、人文關懷與臺灣身分認同之淺析〉,論文發表於「以鐵道作為視角:現代化與臺灣美術新貌國際學術研討會」,臺北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主辦,2024年11月2日。

[8] 白適銘,〈記憶、被記憶與再記憶化的視覺形構——臺灣近現代攝影的歷史物質性與影像敘事〉,《雕塑研究》12期(2014.9),頁71-72。

參考資料

王雅倫、李文吉,《臺灣現代美術大系:現代意識攝影》,臺北市: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4。

白適銘,〈記憶、被記憶與再記憶化的視覺形構——臺灣近現代攝影的歷史物質性與影像敘事〉,《雕塑期刊》12期(2014.9),頁53-84。

李欽賢,《圖解臺灣鐵道世紀》,臺北市:晨星出版社,2016。

姜麗華,《臺灣近代攝影藝術史概論:1850年代至2018年》,臺北市:國立臺灣藝術大學,2019。

約翰・厄里(John Urry)、約拿斯・拉森(Jonas Larsen),黃宛瑜譯,《觀光客的凝視3.0》,臺北市:書林出版,2016。

烏利西(Wolfgang Ullrich),胡育祥譯,《模糊的歷史》,臺北市:一行出版,2021。

楊永智,《臺灣攝影家:鄭桑溪》,臺北:臺灣博物館,2018。

楊杰儒,〈時代變遷下的社會風景:淺析臺灣解嚴前(1945-1987)鐵道美術作品中之意象〉,《藝術與文化論衡》6期(2022.6),頁28-44。

蔡毓雯,〈1895-1987年鐵道攝影中的移動性、人文關懷與臺灣身分認同之淺析〉,論文發表於「以鐵道作為視角:現代化與臺灣美術新貌國際學術研討會」,臺北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主辦,2024年11月2日。

簡永彬、楊永智,《看見的時代:影會時期的影像追尋1940s-1970s》,臺北市:夏綠原國際,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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