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盛鎧
我們有時或許會想像,在謬斯女神的加持下,藝術家靈感一來,便可揮筆立就,完成一幅傳世之作,就像在傳說故事中一樣。但其實不然,藝術家的創作往往需要耐心,慢慢琢磨,逐步推敲,方能完成作品。例如當代台灣藝術家侯俊明的作品,特別像是他早期的版畫,雖然看似構圖簡單,又以黑色線條為主,沒有絢麗色彩與厚實肌理的表現,可是在創作過程中卻數易其稿,屢次修改之後才完成定稿,然後才去製版,足證其認真用心,不是光憑才氣與熱情而已。
但是,難道藝術家的手稿只是其認真用心的佐證而已嗎?這些手稿還能夠給我們什麼啟發?特別是對視覺藝術研究而言,藝術家的手稿可以帶來什麼不同的視角,讓我們能更深入藝術作品,進行更深度的剖析?當然,手稿不只可證明藝術家很認真投入創作(話說回來,認真只是讓藝術家的作品具有一定美學價值的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而且確實能讓我們更深入創作過程的演化,理解藝術家的思考及其美學上的判斷。
固然,我們常會認為現在是所謂「靈光消逝的年代」,但是對藝術家的手跡似乎還是不免將之當作聖人的聖物一樣看待,覺得手稿具有某種靈光(aura),就像達文西的手稿成為富豪(如微軟創辦人蓋茲)於拍賣場競逐之標的物,可是卻往往對手稿和藝術品之間的關聯欠缺一種科學式的分析方式。因此,文學上的文本生成學的研究方法,正可作為一種借鏡,應用於視覺藝術創作的研究,其取徑或能讓我們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所謂文本生成學(法:critique génétique;英:genetic criticism),中文亦譯作文本發生學或發生論文學批評。顧名思義,文本生成學的研究重點就在於文本創作的生成過程。雖然東西方文化都有訓詁或校勘學的研究傳統,但校勘學偏重的乃是作品出版後的版本差異的問題,而非創作過程的前文本的生成過程的研究。而且即使校勘學或有涉入手稿考訂的相關研究,其所重視的仍是版本異同與定本確立的問題,而不是手稿與完成作品之間的差別所顯示的美學問題。就此而言,文本生成學研究的目的並不在於追求最終版本的確立,亦非作者最初構想的尋獲;毋寧說,文本生成學研究的重點乃是在於精確描述文本生成的過程,以及揭示在此發展過程中所展露的美學意涵,並以系統化與明確化的研究方法予以說明。
文本生成學的重要理論奠基者法國學者德比亞齊(Pierre-Marc de Biasi),他的《文本發生學》已有中文簡體字譯本(天津人民出版社)可供參照,雖然此書沒有正式取得翻譯授權,且有誤譯的情況。另外,何金蘭的《法國文學理論與實踐》(秀威出版)對文本生成學亦有概說介紹;《中山人文學報》37期「文本生成學專號」(2014年7月),易鵬寫的〈前言〉也很值得參考,此處就不詳論。1970年代興起的文本生成學,在文學研究上早已得到廣泛的運用且獲得相當豐碩的研究成果,但是在視覺藝術方面的應用研究則不常見,尤其在台灣。然而若用來分析藝術家的手稿,一定也能給我們不少啟發。
像是侯俊明的圖稿,不只保存相當完整,可看出他的創作軌跡,且若以文本生成學的角度加以解析,更能有助於我們理解他的構思。舉例來說,侯俊明早期版畫創作的代表作《搜神記》,其中〈女媧〉的造型在草圖階段便已大致成形,主體形象並無太大變化,皆為女身和陽具首,而後在為製作版畫所畫的試作當中,造型亦無太大差異,僅在背景(如女媧站立之處)有所變化,或是對標題名稱(女強人、悍女、鐵娘子或女媧)有所斟酌。不過,即使在確定以女媧為題且站立在會議桌面上的圖像之後,侯俊明仍在仔細推敲。


在〈女媧〉的手稿與試作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侯俊明一開始就已確立女媧造型的怪誕化(但並非搞笑化),而後則嘗試連結至當代文化,賦予其一定的社會性,故考慮命名為「女強人」或「鐵娘子」(意指遠古神話的女媧化身為現代社會的女強人,或當代女強人實乃女媧降世;兩者可等同視之)。儘管最終仍定名為女媧,但圖像背景的會議桌則強化了現代性,使人得以將女媧與叱吒職場的女強人聯想在一起。換言之,侯俊明在此捨棄了文字直說的方式,而改用圖像來間接傳達諷寓的意涵。是以其試作之背景的改換,考量的並非單純只是視覺張力的形式問題,更有加強時代性與社會性的意義。
因此,若從文本生成學的角度來看侯俊明的手稿,我們更能看出其思考的洞見以及藝術性的深化。固然侯俊明早期的作品大多為版畫,而其版畫多為單色,較著重造型、構圖與線條的表現,並無肌理或色彩的細微表現,故容易讓人誤以為他並不重視形式的細節,但事實上,透過侯俊明在創作過程中屢次的修正與製版前的多次試作,應當能使人體會他在形式經營上的用心。侯俊明有時甚至在試作時,使用立可白修正線條的寬細或曲折程度的細微變化。這也顯示他並非無法繪製所謂「精緻」的繪畫,而是其「大巧若拙」(語出《老子》)的表現。而當我們以動態的文本生成學的觀看方式,仔細觀察其手稿、試作到成品的演化歷程,自可加深我們對侯俊明創作的美學特質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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