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賴雯淑
記憶絕不僅是一段關於過去的片段,而是不斷被提取、活化、訴說、理解、建構意義的詮釋迴圈,它始終處於進行式,是一個人奮力於其中找到他的位置和生存意義,是存在於世、與他人建立關係的動態進程。「不(被)記得」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因為時間久遠而忘記,另一種是「去-記憶」(dis-remember),而後者是一個再嚴肅不過的政治倫理議題。蓄意地壓抑言說或「去-記憶」,剝奪了存在者所渴望的「記得」或「被記得」,是將「被遺忘者、被去記憶者」推向生命斷裂的困境。正如文史工作者門田隆將所說的:「人會死兩次,一次是所謂肉體的死,也就是物理性死亡,第二次是,連其存在都失去,也就是被遺忘的時候。」[1]

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的兩件作品《原諒.遺忘》(For-giving.For-getting)和《無/非 紀念碑》(Nonuments)是在國立交通大學「新竹生博物館」計劃架構下,所推動的藝術介入社會行動。兩劇由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transArt NCTU)、交大IoTtalk實驗室與德國柏林後劇場 (post theater) 聯手製作,以台灣二戰歷史為幕,新竹六燃為景,透過劇場表演,將層層堆疊在新竹六燃大煙囪廠房的人事物,化為語詞和行動,演繹曾在這裏發生過和正在發生中的故事,試圖在台灣二戰歷史的脈絡下,給出其中交纏的多重關係。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的製作演出,是把悲傷放入故事的藝術實踐行動,透過故事來揭示事件的意義。「將事件化為語詞,就等於在找尋希望,希望這些語詞可以被聽見,以及當它們被聽見後,這些事件可以得到評判。」[2]被模糊的事件有必要釐清、被壓抑的記憶需要被聽到、被看見,這是一條未竟之路,但前進的腳步不容停滯。

圖1上篇_六燃劇場雷射
【圖 1】「六燃劇場」四字以雷射光打在高60公尺的六燃大煙囪上,它是新竹六燃的地標與精神象徵。圖片由台灣竹塹電子報提供:<http://tahcnews.com/?ptype=say_1&id=30389&gt;
圖2上篇_PANO
【圖 2】新竹六燃大煙囪廠房及其廣場全景。照片由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提供,2019。

新竹六燃的歷史

日本海軍燃料廠一共有六座,前四座在日本,第五座在北韓平壤。二戰時期因戰爭燃料的需求,日本於1943年將「第六海軍燃料廠」建置在台灣,又分高雄本部、新竹廠、新高廠(台中)三個廠。新竹六燃佔地約330公頃,範圍大致落在現今新竹市中心與科學園間之樞紐地帶,並介於兩條連接市區與科學園區之主要幹道光復路和公道五之間,是全台最大的二戰工業遺構,也是新竹市最早有系統且大規模建設的軍事工業基地,可說是當時亞洲最先進的高科技軍事工業設施之一,主要提煉用來提升飛機燃料效能的異辛烷。

1949年國共內戰結束,空軍工程聯隊撤守到此駐紮,之後新竹六燃廠房被用來安置軍眷,逐漸形成特殊的「樓中房」眷村聚落。1956年清華大學在當年的新竹六燃腹地範圍內復校,首先成立原子科學研究所;1958年交通大學也緊鄰清華校區在台復校,之後工研院、中油在附近設置,這些都與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的新竹支廠有密切關聯,也是後來新竹科學園區發展的重要基礎。近年,文化部啟動「新竹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與眷村聚落,歷史現場再造與活化計畫」,在2013年眷戶完全搬離後,新竹市文化局對目前所存留之土地與設施,逐一提出保存與活化的規劃行動。

交大六燃保溫團隊自2018年起,承接新竹市文化局「大煙囪廠房基地」保溫睦鄰駐站計劃,交大也以「活隱喻、活博物館」為理念,同步推動六燃「新竹生博物館」 (Hsinchu Living Museum)計劃,希冀透過這兩個計劃,來為保存和活化「新竹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與眷村聚落」略盡一份心力。回顧台灣以日本國的身份參與世界二戰,戰爭結束至今雖已75年(1945-2020),然而,在台灣尚未建置二戰紀念碑,而以台灣為主體的二戰史論述也尚在努力中。因此,在探討「歷史現場再造」的相關命題時,就不得不追問是那些人的歷史?那些人的現場?若要以台灣觀點來開啟相關論述,除釐清其中台灣人所承續的歷史位置與脈絡外,還需不自絕於世界二戰史之外,唯有如此,透過藝術實踐所啟動的「再造歷史現場」行動,才能發揮落地紮根的實質意義。

圖3上篇_演後座談s
【圖 3】六燃劇場製作團隊與觀眾進行演出後的座談。團隊人員從左起依序為:凌天、Max Schumacher、賴雯淑、王小苗、黃法宓、董昭民、陳映儒。照片由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提供,2019。
圖4上篇_請你原諒我
【圖 4】《原諒.遺忘》在新竹六燃的大煙囪廠房廣場演出。眷村少女Regret請求她未出生的小孩Juvenile的原諒。紀錄片截圖由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提供,2019。
圖5上篇_六人大合照
【圖 5】《原諒.遺忘》中的六位主角在劇中合影。分別是(由左前至右後)外省士兵Nastalgia(林彥伯飾)、六燃台籍員工Opportunism(Fa飾)、日本軍官Ambition(余銳飾)、眷村少女Regret(馬洛書飾)、未出生的少年Juvenile(林瑋新飾),以及代表歷史與六燃廠房的History(劉馨鴻飾)。紀錄片截圖由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提供,2019。

戰爭記憶的另類書寫

六燃劇場的演出除了是召喚新竹六燃與台灣二戰的記憶,重新開啓對話,也是意圖透過劇場表演來賦予過去六燃住民和現場觀眾的話語權,進行另類的戰爭記憶書寫。《原諒.遺忘》(For-giving.For-getting)和《無/非 紀念碑》(Nonuments)兩劇的形式皆為多媒體劇場,但手法與風格廻異。《原諒.遺忘》一劇的目的不在於探問當事者來自何方,又為何涉入二戰?而是直問:「自己究竟是誰?不被看見,不被記得,是否就不存在?」以此緊扣《無/非 紀念碑》中的各種提問,揭開「再造新竹六燃歷史現場」的序幕。隨著劇情開展,觀眾一起回顧在台灣、日本、中國三者間曾經有過的殖民與戰爭記憶,並得以反思印記在台灣人生命中的歷史痕跡;也能將自己置放在某一特定位置,或某一段歷史脈絡裡,想像自身可能是出於自願或被迫;可能是因台灣隸屬於日本殖民地,或因國共內戰,而參與了戰爭。更可進一步思索:在被日本殖民的二戰時空下,台灣到底是屬於盟軍這一邊,還是盟軍的敵人?是屬於戰勝國?還是戰敗國?還是以上皆非,另有說法?當觀眾在探究這些問題時,那些被遺忘的歷史鬼魂,不論是來自台灣、日本、中國,或另有他處,就會幽然現身;那些不曾被述說的故事、塵封的記憶,就會一一浮現!我們在新竹六燃的歷史現場所進行的,正是對台灣殖民史與二戰史觀的省思與批判,重新解構和建構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各種可能的意義。

戰爭帶來了死亡、離散、創傷、仇恨,「當我們說『忘記』加諸於我們生命中的『冒犯』,這不就是意味著我們不再在乎?原諒的最大障礙不就是我們稱之為『否認』的這種遺忘嗎?」法國哲學家保羅.李克爾認為「落跑、自鳴得意,忽略,視而不見、否認」都是「遺忘」的變異,皆與「有罪不罰」共謀。[3]「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的製作團隊──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把過去發生在二戰歷史現場──新竹六燃大煙囪廠房的人事物,轉化為劇場的語詞,隨著語詞的吐露(utter)、敘事情節的開展,昔日「在場者」的記憶,被觀眾聽見、看見、感受到。那些已消失、被遺忘、曾存在的歷史記憶,被一一指認。「說出來」是重獲力量的開始,唯有如此,還活著的人,才能懷著希望繼續往前;也唯有面對和記起,真實的原諒才可能發生。

[1] 黃奕瀠(阿潑),戰爭未曾停止(五):無法決定生,無法決定死——失去人的位置的台灣兵(上)鳴人堂,第386期https://paper.udn.com/udnpaper/PID0032/283370/web/。2015

[2] 約翰.伯格, 尚.摩爾《另一種影像敘事:一個可能的攝影理論》,張世倫譯。2006

[3] Paul Ricoeur, “The Difficulty to Forgive”, Memory, Narrativity, Self and the Challenge to Think God: The Reception Within Theology of the Recent Work of Paul Ricoeur, Maureen Junker-Kenny, Peter Kenny(eds.), LIT Verlag, 2004. 7-16

附註: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的紀錄片與官網,可參考以下連結:

1. 六燃國際劇場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4&v=UUx0TVs0DWk&feature=emb_logo

2. 原諒.遺忘 For-giving . For-getting 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qcdJOOhXZE&feature=emb_logo

3. 無/非.紀念碑 Nonuments 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3&v=RW_9LyTni7Q&feature=emb_logo

4. Nonuments: Democratizing Commemoration with Smart Technology https://www.posttheater.com/projects/nonuments/?fbclid=IwAR1CZKJi8B1DsNdISHz4fk21Z5MM-tyZsWmgP7p4BN-HsoU-yZzMDsbRt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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