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賴雯淑
《原諒.遺忘》(For-giving.For-getting)
「聆聽來自從另一處傳來的聲音,那是歌頌『原諒』的聲音。……聆聽那個聲音,我不得不承認『原諒』也許不可能,然而,原諒確實存在。」[1]保羅.李克爾常在看似不可調和的立場之間尋求統一,稱頌「原諒」是來自神性也是來自人性。以「在不可能中,原諒確實存在」為信念,筆者希望針對原諒和遺忘兩個概念進行創作,於是著手規劃六燃國際互動劇場。2018年夏天,德國柏林的後劇場(post theater)藝術總監馬克斯.舒馬赫(Max Schumacher)受邀參與製作,他首先提出mnonuments (無/非 紀念碑)的概念,而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則進一步將交大IoTtalk實驗室所開發的物聯網手機投票技術,和3D rendering的動畫技術整合到劇場的表演,透過這樣的平台,讓現場觀眾得以參與劇場的實際演出【圖1】,一起聯手蓋紀念碑。
以活隱喻(living metaphor) 和語意空隙(lacuna)[2]為理論基礎,筆者採用for-giving, for-getting[3], mnonuments這三個同詞異構字來貫穿兩劇,以製作人和藝術家的身份,與團隊成員一起展開長達16個月的劇場製作。文字的轉換具有隱喻的作用,也帶來不同的意涵或歧義性。兩件作品意圖強調「歷史書寫與歷史話語權」、「記憶與去記憶」、「忘記與記起」、「原諒與和解」之間的關係。《原諒.遺忘》的角色為「失憶的歷史鬼魂」,這樣的設定大致在2018年就已然成形,以「Who am I and for whom I fought …… ghosts don’t think, ghosts wander. Wonder, wonder, we wander… we wander into limbo.」這樣的概念文本,與編劇王小苗於次年為《原諒.遺忘》劇本所寫的: 「鬼魂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鬼魂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鬼魂沒有名字。鬼魂不知道自己的故事。」相扣合,探問:「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是真的忘了,還是不願面對(記憶)?」[4]意圖指出「原諒」和「遺忘」的對立關係。歷史暴力、過失、遺忘、記起和原諒,這些概念常常源自戰爭。而「遺忘和記起」更是促成群體之間分裂或融合,原諒或仇恨的關鍵。於是,筆者進一步以「re-member vs. dis-re-member」這對隱喻詞(記得vs.去記憶;再度成為團體的一員vs. 無法再度成為團體的一員),來展開《原諒.遺忘》一劇的建構和意義的辯證。
2019年秋天,王小苗完成劇本的撰寫,並與黃法宓一起擔任導演。劇作以當年發生在新竹六燃的人事物為原型,以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為背景,描述橫跨1940年代到1970年代的故事。不同年代的遺憾,呈現出當年被捲入世界二戰的台灣與日本,及隨國共戰爭來台後,定居於此的中國軍人和老百姓的生命境況。經過多次的來回討論、修正、排練和逐一確認,最後順利地將堆疊沈積在六燃時空中的故事,交織成穿越劇,於2019年11月15日起連續三天,在新竹市建美路上的大煙囪廠房廣場,舉行世界首演,展現被遺忘在無聲暗夜中的離散生命,以此來召喚「歷史鬼魂」的現身。
《原諒.遺忘》此劇的舞台就在大煙囪廠房的廣場上,地上繪製的平面圖是依據大廠房內部一樓原有的平面圖挪移到廣場露天地面,再依演出之需要,修改調整而來【圖2】。地上的格子標示著1943、1945、1949、1960、1972、1990、2000,指涉曾經在此的重要歷史軌跡和印記,也呼應著劇中角色們所處的年代──日本軍官Ambition、二戰期間在六燃工作的台籍員工Opportunism、外省士兵Nastalgia、眷村少女Regret、未出生的少年Juvenile,以及代表歷史與六燃廠房的History。他們在一個偶然時機,「頻率轉到了相通的頻道,幾塊畸零的拼圖,恰巧對上」[5],因而在這裡相遇。《原諒.遺忘》一劇【圖3】藉由語詞引出人的位置與關係,透過故事具現因戰爭而離散漂泊,不被看見、不被記得的生命,讓他們得以發聲說話;也讓那些還沒來得及說道歉的人,有機會說出「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空間「是某種被棲居的東西,它浸淫在各種故事、記憶和事件中」,也可說「是由數百萬個故事穿插其間」而成的。[6]新竹六燃大煙囪廠房及其廣場,不只是劇場演出的地點或舞台空間,呈現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裏有當年在六燃大煙囪廠房工作的日籍和台籍員工、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後陸續住進廠房裏的眷村居民,以及現在來看劇場演出的觀眾、表演者、創作者,和所有在場的的工作人員,他們都帶著自己的生命故事,一起經歷、貫穿那些曾經在那裡上演過的無數故事。六燃大煙囪廠房目前正值要轉換為博物館文化園區的時期,是一個過渡空間,有多少不同時代的故事曾在這裡交疊或差身而過,過去的已消失,未來的即將出現。《原諒.遺忘》中未出生的小孩Juvenile,問:「看不見的,就不存在嗎?」外省士兵Nostalgia回答說:「如果我們能想起來自己是誰,那就算存在」[7]。未出生的小孩以沒有名字的少年模樣出現在劇中,除了是演繹當年懷孕的眷村少女Regret因被棄而結束自己和腹中胎兒生命的故事,編劇兼導演的王小苗說:「沒有名字的少年也暗喻台灣這個國家,猶如一位未出生的少年一般。」雖未出生,無法被看見,卻已經有了少年的模樣。少年的現身,跟台灣過去曾經歷過的日本殖民、二戰、國共戰爭、國民黨執政、戒嚴、解嚴,以及台灣的未來,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無/非 紀念碑》Nonuments
《無/非 紀念碑》,由德國柏林後劇場(post theater)的兩位藝術總監馬克斯.舒馬赫和棚橋洋子(Hiroko Tanahashi) 擔任編劇,舒馬赫擔任導演與藝術總監,由他提出mnonuments的創作概念。nonuments源自monument一字,舒馬赫將 monument 的第一個字母m刪除,以n來取而代之,使其成為一個新的名詞—nonuments,也就是此劇後來正式發表的名稱。Nonuments 以non 開頭,根據Merriam-Webster的定義,non有not, other than, reverse of, absence of等意涵(例如:nonviolent, nonfiction, nonstop, nonalcoholic等字), 所以Nonuments指向「無紀念碑、非紀念碑、相反的紀念碑」,意圖反轉「蓋紀念碑是為了長遠的未來或世代相傳的目的」。這是《無/非 紀念碑》作品名稱與核心概念的由來。簡言之,這場蓋紀念碑的劇場行動,目的是為了質疑、批判紀念碑存在的必要性、正當性,和紀念碑存在的背後各種可能意涵,並進一步探究「無」紀念碑,或「非」紀念碑想質疑的究竟為何?這樣的藝術實踐路徑扣合了「新竹生博物館」計劃以「質疑性設計」為介入社會的方法與核心精神,著重在觀察、提問、批判,以此來關注大眾日常所忽略的議題,並反思我們習以為常的認知與思維。
交大IoTtalk實驗室將其物聯網手機投票技術,進一步發展為AiPOLLING投票系統,跟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合作將3D rendering的即時動畫成像技術一起整合到劇場的表演,透過這樣的創作平台,讓現場觀眾透過投票蓋紀念碑,一起參與劇場的實際演出。AiPOLLING投票系統作為一種新形態的創作平台,包含了三個主要的軟體開發:IoTtalk物聯網技術,AiPOLLING網頁,以及即時3D動畫運算成像[8]。在三個團隊的聯手製作下,現場觀眾得以在新竹六燃大煙囪廠房的廣場上,使用自己的智慧型手機連線上網,逐步回應在劇場中扮演主持人的歷史學家和建築師所丟出的一連串提問,透過多數決的民主投票程序,一起建置台灣送給日本,和日本回送給台灣的二戰紀念碑。觀眾在現場針對每一問題的四個選項進行投票【圖4】,結果經過即時運算與資料視覺化後,投影在四公尺高的正立方體上,以參與、共創的方式完成數位紀念碑的建置,而此建置過程也正是劇場演出的內容。觀眾透過手機線上投票,得以對台灣人民以日本人的身份參與二戰、投入戰爭工業生產,而後經過國共內戰,國民黨執政等歷史,進行觀點上的梳理、思考,認知上的選擇,給予糾結錯置的歷史一個現身、還原的機會。
新竹六燃大煙囪廠房的歷史建物和地理空間,從一開始是為了生產戰爭工業原料而出現,經歷了一甲子的眷村聚落,到目前身份懸置的狀態,70餘年來的存在,見證了過往和現在權力結構的變遷。創作團隊透過IoTtalk技術所建置的投票系統,讓觀眾的身份從觀看者轉變為建置二戰紀念碑的參與者、決策者,除了共創共構紀念碑,也同時質疑,甚至挑戰、顛覆了既定的權力結構關係。建置紀念碑,不僅是紀念不在場的人事物,更可以是一連串的歷史提問、省思與面對。我們看到物聯網技術、跨域藝術、互動劇場三者的異域結盟,讓六燃互動劇場《無/非 紀念碑》成為一場多媒體歷史書寫的行動【圖5】。
筆者在《IoTtalk對歷史書寫的賦權行動:以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為例》(2019)一文中提問:這樣的創作方法是否直接質疑了在主流歷史觀點主導下所產生的紀念碑?又是否透過台灣二戰紀念碑的建置進行了歷史書寫的賦權行動?使用IoTtalk投票技術來建置紀念碑,是否,進入了「誰可以豎立紀念碑?誰擁有話語權」的議題思辨?如果紀念是對抗遺忘,是否「先記起」,真實的原諒才有可能呢?如果一座二戰紀念碑是象徵戰爭悲劇的結束,那麼《無/非 紀念碑》邀請觀眾透過智慧型手機,在現場建置紀念碑的手法,是否就跨越了科技藝術的範疇,進入了以下議題的思辨?
誰可以豎立紀念碑?
誰擁有話語權?
由誰來進行歷史書寫?
不被記得,就不存在嗎?
如果歷史被去記憶(dis-remember),原諒是否還可能?
如果for-getting(遺忘是為了拿取)是一場戰爭尚未癒合的傷口,那麼for-giving(原諒是為了給予)是否是一帖戰爭創傷的療劑?一種修復關係的可能?
以上是企圖透過藝術實踐召喚台灣二戰記憶的必要提問,更是「再造歷史現場」背後的實質意涵。藝術家和觀眾透過投票系統來建置二戰紀念碑,意圖鬆動主流論述的板塊,進行語意缺口的填補和歷史論述與意義的生產,這是朝向「共創紀念碑、共構台灣戰爭記憶」的歷史書寫賦權行動,也是藝術介入社會之身體實踐。關於台灣的戰爭記憶,有必要超越歷史檔案資料,透過參與者的實踐行動,不斷地再書寫、再生產、重新理解和建構!誰的歷史?誰的現場?六燃國際互動劇場透過這些提問來召喚台灣的二戰記憶,也是透過藝術實踐,進行另類的、創造性的歷史書寫。
[1]Paul Ricoeur,“The Difficulty to Forgive”, Memory, Narrativity, Self and the Challenge to Think God: The Reception Within Theology of the Recent Work of Paul Ricoeur, Maureen Junker-Kenny, Peter Kenny(eds.), LIT Verlag, 2004. 7-16
[2]Karl Simms, Paul Ricoeur. Routledge, 2003. 65
[3]Neale Donald Walsch, Conversations with God, 2005. 中譯本王季慶、孟祥森譯,方智出版社,2012。
[4]賴雯淑,《原諒.遺忘》–HsinChu Living Museum 新竹生博物館:保溫睦鄰駐站計畫,2018 https://reurl.cc/lV5zx6
[5]王怡婷(王小苗)《原諒.遺忘》,未出版劇本,2019
[6] “Doreen Massey On Space”, Social Science Bites, 2013
https://www.socialsciencespace.com/2013/02/podcastdoreen-massey-on-space/
[7]王怡婷(王小苗)《原諒.遺忘》,未出版劇本,2019
[8]賴雯淑、蕭中芸、陳立寬、Max Schumacher、林一平, 《IoTtalk對歷史書寫的賦權行動:以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為例》第五屆科技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 The 5th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f Art and Technology (ISAT),台北,2019
附註:六燃國際互動劇場的紀錄片與官網,可參考以下連結:
1. 六燃國際劇場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4&v=UUx0TVs0DWk&feature=emb_logo
2. 原諒.遺忘 For-giving . For-getting 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qcdJOOhXZE&feature=emb_logo
3. 無/非.紀念碑 Nonuments 紀錄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3&v=RW_9LyTni7Q&feature=emb_logo
4. Nonuments: Democratizing Commemoration with Smart Technology https://www.posttheater.com/projects/nonuments/?fbclid=IwAR1CZKJi8B1DsNdISHz4fk21Z5MM-tyZsWmgP7p4BN-HsoU-yZzMDsbRtZM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