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美瑩

你有寵物嗎?古時候的人也有寵物嗎?動物又是如何被看待的?從藝術看現實生活裡的動物(去除神話、傳說、宗教等寓意或想像的表現),可以找到宮廷肖像畫裡偶爾出現過的寵物,譬如西班牙畫家委拉斯貴茲(Diego Velázquez, 1599-1660)的名畫《侍女》(Las Meninas, 1656)右下角坐著的狗,雖然不顯眼,卻位於空間安排的最前端,似乎也被視為重要的皇室家庭成員。但是以動物當作主角的畫作,其實在18世紀以前並不常見。英國18世紀有位以畫馬聞名的畫家史塔布斯(George Stubbs, 1724-1806),常描繪風姿颯爽的名馬姿態,甚至以馬的名字命題,[1] 更以巨幅形式表現,[2] 足見他對馬的崇拜之情。但把眾多動物一視同仁,為之精心作傳、描繪刻版,以百科全書方式出書的,在英國只能以湯瑪斯.畢維克(Thomas Bewick, 1753-1828)為第一人了。[3] 雖然對鄉野出身的畢維克而言,這些動物未必是個人養在家中的寵物,但在他充滿感情的刀筆刻畫之下的圖像,實在無法讓讀者以一般等閒景物視之,若說鄉村田野間的這許多動物是他心目中廣義的「寵物」,也不為過。

畢維克來自英格蘭北部新堡(Newcastle-upon-Tyne)附近鄉村,後來在新堡受訓開店,以雕版與出版業維生,原本學習的是銅雕版畫,後來卻以木雕版畫出名,近乎一生都留在新堡,雖然也曾經短暫拜訪倫敦,但受不了都市的吵雜擁擠。童年與鄉村的記憶,成為他一生創作的靈感,作品均以家鄉風景事物為發想主題,可以看出他對大自然的鍾情深愛。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藝術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同為版畫雕版家,描繪的是想像靈界、古代歷史傳聞或神話,畢維克卻是大相逕庭,這不是一位天馬行空的幻想者,而是腳踏實地、活在當下現實世界的人,只以眼見的自然事物為主題,他是個寫實作風裡的絕頂高手。

他的木版畫一出版就贏得當代人的熱愛,也許是因為它們超越了一般動物科學或自然史,作品不止形象精確,還帶有濃濃的人文藝術氣息,有名的浪漫時期作家如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簡愛》的作者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等,在他們的小說、詩歌裡不只一次提到畢維克的名字。[4] 他的版畫不只為自己出版的書籍作插圖,也出現在許多童書、陶瓷器、家具上,成為英國流行文化裡的完美傳統形象代名詞。若要簡單歸納畢維克之所以成功,可能有下面幾個原因:

    1. 方寸間的微雕之美,達到技巧的巔峰,尤以著名的白線技法為最。
    2. 觀察細微、寫實浪漫兼具,融科學與藝術為一。
    3. 常以動物為主角,人物往往反而是風景與動物的配角。
    4. 動物擬人化,時有故事性。
    5. 構圖完美,多以鄉間大自然為背景。
    6. 細節精緻優美,毫無馬虎之處。

畢維克自1790年代起便與師傅貝爾比(Ralph Beilby, 1744-1817)一起出版《四足獸類史》(A General History of Quadrupeds)與《英國鳥類史》(History of British Birds),文字部分由貝爾比撰寫,畢維克修改並負責圖片雕版。後來與師傅分道揚鑣,自己開了工作室,培養許多優秀學徒,又不只一次再版重刻各種動物的「歷史」書,包括水鳥、陸鳥、魚類,還有以動物為角色的《伊索寓言與其他》(The Fables of Aesop and others)等書籍。所謂「歷史」其實是用圖文逐一介紹各種動物的特徵、習性,類似自然史或百科全書的形式。《四足獸類史》裡包括馬、牛、羊、鹿、駱駝、豬、貓類、犬類等,以一般人最熟知的貓狗來看,家貓只有一種,其餘皆是野生貓類,馴養的狗則有許多品種,如灰狗(Greyhound)、紐芬蘭犬(Newfoundland Dog)、哈利獵兔犬(Harrier)、獒犬(Mastiff)、大麥町(Dalmatian)、馬爾濟斯(Comforter)、鬥牛犬(Bull-Dog)、牧羊犬(Shepherd’s Dog)等。

畢維克的自然動物史書籍,主打的其實是以木雕版畫所做的圖片,分為主插圖和扉頁頭尾的裝飾小插圖(vignette,以下簡稱「小插圖」)兩種。主插圖置於每章篇首動物名稱的上方,與文字主題關係緊密,風格上中規中矩,端莊正式;而小插圖則與文字無太大關係,彷彿走在鄉間隨處可見的一景,風格生動自然,時有令人莞爾一笑的幽默。

主插圖最能看出畢維克的寫實功力。在此以平時最常見的雜種短毛狗(Cur Dog)為例,原來牠常用來牧牛,《四足獸類史》書中說牠比牧羊犬還要強壯兇猛,體型更大,是牧場上很有用的幫手。1807版本裡的主插圖【圖1】在背景上畫了一個有雞鴨樹屋與柵欄的農家,短毛狗正盡忠職守地把落後的牛趕上隊伍,後面的牧人從容地指揮著;而前景的特寫則把狗隻身上的所有特徵寫實呈現,如短耳、短尾,適於奔跑。這種兼具科學觀察記錄與藝術浪漫的手法,正是畢維克木雕插畫引人入勝之處。

【圖1】《四足獸類史》1807,329頁

至於小插圖,似乎更能看出畢維克的個人性情,而圖中的動物也像是人的化身。比如被關在門外淋雨的狗、上桌與人爭食的貓【圖2】、踢壞圍欄出外遊蕩覓食的牛【圖3】等。

【圖2】《英國水鳥史》1885-87,第二冊iii頁
【圖3】《四足獸類史》1807,28頁

小插圖裡動物與動物之間的互動也格外有意思,貓與狗張牙舞爪、互相仇視的天性在下面這張圖【圖4】上雖然在生活中常見,卻不是一般藝術家會著眼甚至強調的景象。貓狗攀爬的斷垣殘壁,是畢維克版畫中常出現的事物,可能是新堡附近的古蹟(如古羅馬時期留下的哈德良長城Hadrian’s Wall),但另一方面也微妙傳達了人類歷史廢墟在自然景物中,退居「死亡」的代表,以襯托「生命」的寓意。

【圖4】《四足獸類史》1790,195頁

人與動物的互動,在下面這張小插圖【圖5】裡,最具張力。圖中前景的大馬,乍看之下與其他介紹馬的《四足獸類史》主插圖並無二致,但細看卻有一個小小孩在馬蹄後方,正伸手去拉馬尾巴,馬兒斜眼看他,後蹄已經舉起,眼看致命的悲劇即將發生,右後方一位神態緊張的婦女張開雙臂、飛奔前來。這個穿裙子的小小孩,當時應該是即時被救下了,沒有被馬踢到,他是湯瑪斯.畢維克早逝的天才弟弟約翰.畢維克(John Bewick, 1760-1795),[5] 湯瑪斯對這件童年往事,想必是印象深刻的,創作這幅畫也可能是為了紀念弟弟。

【圖5】《四足獸類史》1807,15頁

其實相對於其他浪漫時期的藝術家而言,畢維克並不是特別具革命精神的一位,多數時候他是學習前人而加以改善精進,並盡力達到完美巔峰。以構圖言,他採用過史塔布斯的動物畫《西班牙追蹤犬》(Spanish Pointer)的油畫版本【圖6】,版畫的黑白線條雖然無法表現顏色,但卻更加突顯動物身上的線條與各種特徵【圖7】。

雖說不用色彩取勝,畢維克的木雕版畫卻奇異地以黑白製造出色彩的效果,彷彿中國山水畫裡以墨分五色表現多層次的技法,如上圖左下細部【圖8】,狗足附近的草地以黑底白線技法為主,遠景則以黑線為主,製造濃淡遠近效果。

【圖8】圖7細部

[1] 如倫敦國家畫廊收藏的油畫《口哨風衣》(Whistlejacket, c. 1762,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2] 《口哨風衣》尺寸為292 cm × 246.4 cm。

[3] 法裔美籍藝術家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 1785-1851)於1827-1838年間在倫敦出版的彩色印刷巨書(約99 × 66 cm)《美國鳥類》(The Birds of America)與後續的美國獸類史等書,也是同時代的動物代表作。相對而言,奧杜邦對美國人的意義較大,而畢維克則是英國不做第二人想的動物插畫代表。

[4] Nigel Tattersfield, Thomas Bewick: The Complete Illustrative Work, British Library, 2011, Vol. I, pp.179- 182.

[5] Jenny Uglow, Nature’s Engraver: A Life of Thomas Bewick,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6, p. 25. 約翰也是湯瑪斯的門徒之一,木雕作品也屬一流佳作。

[6] 《西班牙追蹤犬》圖片參見WikiArt:https://www.wikiart.org/en/george-stubbs/spanish-pointer (Public dom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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