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編輯部

本次專訪的作者為宋美瑩老師，目前任職於佛光大學歷史系。從宋美瑩老師在本部落格刊登中可以發現，她所關注的主題聚焦在印刷版畫史的考察，從圖像追溯到版畫製作的過程、技法與社會現象。近期刊登的文章《圖書館裡的博物館藏品──版畫原版(Matrix)》，老師把目光從博物館轉移到圖書館，圖書館不再只有單純的文字或書籍的資料，而是有藝術史的蛛絲馬跡。

在之前的文章《古典美人畫還是綠燈戶宣傳品？──英國流行點刻版畫》（上篇）與（下篇）、《18-19世紀的倫敦版畫店》、《木雕大師畢維克的「萌寵」列傳》（上篇）與（下篇）、《女神還是女巫？威廉．布雷克的單版彩色版畫之謎》之中，介紹了許多點刻、蝕刻、線雕、彩印、木雕等等不同的類型的版畫，並從圖像延伸至當時代的流行與收藏趨勢，《葛蘭傑式書籍 ── 書本就是我的美術館》中向讀者揭開另一種獨特的收藏展示版畫的方法。這些有趣又迷人的研究題材是如何被發掘的呢？一起來了解宋美瑩老師研究藝術史的心路歷程吧！

Q1：

想請問老師，您是有什麼契機，讓您轉向藝術史的學習與深造？

A：

如果要說的話，文學是我的初戀，藝術是我的暗戀。小時候是個內向安靜的人，會在自己的世界找樂趣，當時的我對創作很有興趣。但升學主義的時代，藝術創作是不被支持的，也沒有錢途，最後就改而轉向了受人鼓勵的文學之路。國中開始就確定未來的方向，大學聯考之前填的志願前面的排序都是中文系，很開心以第一志願錄取。

大學畢業後緊接著念研究所，要培養的能力跟大學不一樣，碩士就必須要培養批評能力，當時我最感到困擾的是考證的部分，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去搜尋資料來支持我的論點。在研究所的最後一年，我幾乎足不出戶，全心全意地寫論文。雖然我的論文獲得了相當高的評分，但是在口試時卻遭到一些質疑。我的研究主題是南宋詞人吳文英，他的作品充滿了夢的語彙，我嘗試運用佛洛伊德的理論來解讀，因此有些老師對這樣的方式感到不解。當下，我認為這個研究領域還是有難以改變的框架存在。在那之後，我就想出國去看看，增廣視野，抱著嘗試的心態，以藝術史為方向前往英國。

Q2：

承上題，在廣闊的藝術史研究領域之中，您是如何確定自己的方向？有遇到研究上的困境嗎？

A：

當時，我在碩士的課程之中修習了一門新的課程，非常的特別，叫「比較藝術」。這一門課有兩個老師，一個教英國中世紀藝術，一個是西藏（圖博）藝術，兩位老師只負責傳授自身專業領域的知識，二者「比較」的部分是學生進行。當時從這門課獲得了啟發，加上自己很喜歡文學，那具有文學性的藝術指的是什麼？就是有故事性的。於是在碩士論文中，撰寫關於西方宗教與西藏（圖博）密宗中聖人生平的藝術表現來比較，歸納東西方在說故事時的不同手法。

因為繼續深入中世紀研究的話，需要具備良好的拉丁文能力，所以我在博士的時候改換方向，選擇了英國十八世紀的詩人、畫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作為研究對象。透過朋友的指路，我先是在研究威廉．布雷克領域的大師底下接受指導，但大師非常的忙碌，沒有太多的時間關心學生的研究狀況，他能夠提供的指導很少，對你的要求卻很高。

在指導的過程中，文化思想的差異也很明顯，我一直以來都接受傳統東方的思想訓練，所以要轉變成英國的思考、做研究方式只能盡力去嘗試。這時候連文章都不會寫，原先的設想也都要全部推翻，遇到相當大的瓶頸。我選擇做的題目也特別難，威廉．布雷克的詩非常的艱澀，所以我當時的研究方向找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新的創見，於是老師建議我放棄。我當時的心裡很受挫。

Q3：

承上題，老師後來在博士的研究中有什麼轉機嗎？

Ａ：

最後我轉學找到了新老師，雖然老師是英文系的教授，但我還是做藝術史的研究。這個老師在研究中所使用的就是歷史學派，當今英國的學術界中最推崇的研究方法，就是科學實證。如果你要做學術研究，那你就要非常嚴謹，有一個物證去論證你的說法，讓人信服。

所以老師就叫我去博物館找威廉．布雷克現存的真實物件，要自己去看、拍照，尋找蛛絲馬跡。這樣的方式讓我找到銅雕版背後有威廉．布雷克自己留下敲擊的痕跡。以前對此有類似的記載，但有的學者認為是沒有意義的，他認為是工坊的人在製作銅版留下的。我就去找很多18世紀記載銅版雕刻技法的書籍，找到一個技法「錘版」（repoussage），意思就是敲擊回來，是更正錯誤的一個方法。這是歷經許多波折之後，我找到的第一個原創的論點。

我後來把威廉．布雷克的作品《約伯記》全部找出來，一套共22張版畫，有不同階段的試印版。拿著試印版與最終版本去做比較，發現他真的有修改過。最近的撰寫的文章《圖書館裡的博物館藏品──版畫原版(Matrix)》，我有張圖就有用綠色的筆做記號，代表背後都是有敲擊痕跡，很明顯威廉．布雷克就是要修飾那些線條。我的研究推翻了學界相信威廉．布雷克受過天啟，創作一氣呵成的理論，雖然遭受了許多批評，不過相對也有不少支持肯定。

但不管怎麼說，這種歷史學派的方法成為我後來做研究的主要方式，一定會到當地取得第一手資料。

Q4：

老師投稿在漫遊藝術史部落格的文章中，運用不少您在國外親自拍攝的第一手資料（如版畫原版），很好奇老師在取得資料的過程之中需要經過何種手續以及困難呢？

Ａ：

以前圖書館、博物館都不讓人拍照，甚至不給人碰，又不能在研究中說是自己看到，請大家自己去博物館看。但最近20年政策越來越開放，現在還有線上資料庫可以使用，大英圖書館現在也可以照相了。當初向博物館申請時，要很詳細的說明你的動機，甚至要說自己的背景，以前做過什麼研究，確保這個人是安全的，才能通過審查。

當年大英博物館的館員也覺得我很奇怪，怎麼會有人想看版畫原版背面。在紐約私人圖書館甚至是館員戴手套拿著，你要看哪裡，他拿給你看，但不能碰。

杭廷頓圖書館有一套木雕版，有3000到4000塊，沒有人做過編目，我自我推薦當義工，把它們重新編目。這套木雕版引領我到另外一個領域，就是書籍史。這套是為18世紀兒童書籍和傳單所刻的木雕版，英國在17、18世紀很少有類似現代的報紙，民間私人的雜誌或報刊就會用詩歌方式寫一些新聞事件再配上插圖，當作傳單去賣。這套木雕版從沒有任何頭緒，到發現線索、確認這是某個時期特殊的出版物，花費了我不少時間。

也有另外一套兒童書籍是類似的出版物，我2023年暑假去大英圖書館要找原件出來看，卻遭到刁難。負責審查的那位館員說已經數位化，不用看實物。我第一次寫信申請時被拒絕，對方一直要我解釋，等我說明自己的背景後，館員還是繼續搪塞我，最後在離開前兩三天才看到原件。[1]

Q5：

《葛蘭傑式書籍─書本就是我的美術館》這一篇文章中提到《基多聖經》的特殊性，那老師之後還會繼續深入向讀者們介紹《基多聖經》更多的內容嗎？

Ａ：

《基多聖經》數量很多有60大本，尺寸很巨大，每一本都很多的版畫作品，我在想從中可以看到18世紀倫敦的版畫市場，這樣就可以寫一本書，這是我未來的計劃。另外，最近因為看了波隆那插畫展非常興奮，希望可以做現代插畫史的研究，或是以此延伸來做創作。插畫的文學性很高，和文本有聯繫，這也是我對它很有興趣的原因。

Q6：

老師投稿的文章多是關注於版畫，除此之外您還有其他有興趣或是關注的題材嗎？老師有預計會向漫遊藝術史讀者分享這些有趣的主題嗎？

Ａ：

除了威廉布雷克還有很多主題可以講之外，之前介紹的畢維克動物版畫《木雕大師畢維克的「萌寵」列傳》系列，他有一套伊索寓言，我還想要跟大家介紹這套版畫。另外在讀博士時，在英國和美國的博物館看了其他藝術家的銅版畫，例如克魯克香克（George Cruikshank），有很多諷刺漫畫，跟戲劇有關連，我之後想要探討他跟戲劇的關係。

透過這場訪談，讓我們更了解宋美瑩老師在藝術史的研究中面臨的種種挑戰，儘管如此，老師卻能夠以極富熱情的語言表達對藝術史的深刻興趣。老師將歷史學派的科學實證法運用於藝術史的研究，成功找到了獨特的論點，啟發我們在研究中不只是侷限於藝術史，而是可以進行跨領域、跨學科的深度探索。老師也分享為了取得第一手資料所遇到的困難以及未來對版畫插圖史領域的研究計畫，讓我們對宋美瑩老師未來的學術成果充滿期待！

[1] 宋老師加註：大部分大英圖書館的館員還是非常友善的，而且多年來提供做為長期讀者的我許多幫助，甚至多年不見還叫得出名字。這次也許只是特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