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維晏

赤裸少年身纏巨蟒,高舉手上美麗爬蟲,優雅地展示。右側坐著吹笛老人。一老一少,一搭一唱,弄得觀眾目不轉睛全神貫注。畫作場景的設置相當巧妙,事實上這是幅典型混血(hybrid)之作,融合多樣文化元素。例如:畫中細膩堂皇的磁磚牆,靈感取自土耳其伊斯坦堡的托普卡匹皇宮(The Topkapı Palace);而石板地則取自埃及開羅的阿慕爾清真寺(Mosque of Amr ibn Al Aas)等。緊靠牆腳的人群與他們手中戰備武器,同樣來自不同民族物件。此作再現歐洲畫家對伊斯蘭文化世界的想像。[1] 更精確來說,它組裝了普遍歐洲人對近東文化的刻板印象。【圖1】
畫家在1879年完成這件作品,百年後它成為學術討論的經典例證。這幅畫無論在藝術史或文化理論研究上,定位舉足輕重。它之所以被許多東方主義理論學者奉為圭臬,是因為國際著名文學理論家Edward Said(1935-2003)於1978年出版經典著作《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一書時,封面用的便是這幅畫。Said的學說開啟了後來學界對「東方主義」的探討。此後,畫上的混血線索被許多西方藝評家藉以闡述藝術史中的東方主義議題。
此畫出自法國學院派畫家Jean-Léon Gérôme(1824-1904)之手。Gérôme年輕時曾在君士坦丁堡、埃及與其它近東等地旅行,旅途中進行速寫、蒐羅當地物件或服飾,同時也邀請其他畫家、攝影師一同旅遊,攝影師所記錄下的當地景象也都成為他的創作素材。[2]
Gérôme畫中的少年,脫去全身衣物是為了消除觀眾對弄蛇技能詐騙的疑慮。不過,詭譎之處在於,此種雜技餘興不可能發生在清真寺這般神聖殿堂,弄蛇人亦非鄂圖曼傳統,但他們盛行於北非、埃及、印度等地。對基督教文化而言,蛇在亞當和夏娃的創世神話中象徵邪惡與誘惑;然而對其他文明而言,蛇卻是神聖的。
蛇的崇拜,遍行世界文明與習俗。19世紀前半葉,牧師暨古文物學家John Bathurst Deane(1797-1887)對此做了有系統的論述。他在1833年版的《蛇的崇拜》(The Worship of the Serpent,1830年初版)中指出:「埃及人馴蛇的技藝,至今仍在該國度和巴巴利(Barbary)某些地區由雜耍表演者所熟習,此種技藝最早可能是從蛇神廟裡學習而來。最著名的馴蛇專家是非洲賽利(Psylli)部落民族。馴蛇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技藝,……。」[3]
身為皇家地理學會會員的英國醫師Septimus Tristram Pruen(約1859-1936),在《阿拉伯人和非洲人:三年居住期間在東赤道非洲的經歷》(The Arab and the African: Experiences in Eastern Equatorial Africa During a Residence of Three Years,1891年)中亦曾說過,像東赤道非洲這樣熱帶氣候下,爬行動物比比皆是。到處都可看到蛇,從細小如綠絲帶的草蛇,到三十英尺或更長的錦蟒,而非洲蛇的習性要比印度蛇遲緩得多:「非洲眼鏡蛇在作勢攻擊時,並不像印度眼鏡蛇會挺的那麼高;很少挺超過八或九英寸;而且也不會將自己的頭套鼓脹得如此龐大。」[4]
19世紀的遊記《突尼斯軼事:阿拉伯生活瞥見記》(暫譯;原書名:Chips from Tunis: A Glimpse of Arab Life)描述:「蛇幾乎是無害的,許多摩爾人家中都會養一條以示幸運物。」甚至還有種習俗被延續下來,人們為蛇備妥晚膳,牠們在用餐時間爬入房內,吞食佳餚後,再度回到洞府中休息。遊記中還說:「一年中的某些時候,弄蛇人生意興旺,因為阿拉伯人從來不厭倦欣賞這些雜耍師們用以刺激蛇去咬他們的鼻子或舌頭的技倆;儘管眾所周知,含有毒液的牙齒已被拔去,故而牠們皆是無害的,但觀眾們總是會上當。」[5]
弄蛇人題材的版畫或繪畫經常普遍得見。如德國藝術家Gustav Mützel(1839-1893)的《印度弄蛇人與眼鏡蛇》【圖2】,描繪了一位吹奏「噴吉」(pūngī)的印度弄蛇人正在馴蛇,一旁還有兩位樂師伴奏。不過此類圖像與攝影更多具備的是民族誌內涵,表現特定習俗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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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後半葉起,東方主義畫家們經常採用「弄蛇人」題材。西班牙畫家Mariano Fortuny(1838–1874)早年在巴黎從事歷史畫創作,受法國古典主義畫家Jean-Louis-Ernest Meissonier(1815–1891)影響,後來他到阿爾及爾(Algiers,阿爾及利亞首都)和羅馬,自此轉而追求那種具有熠熠光彩特色的風俗題材、東方場景和人物風情等。《印度弄蛇人》【圖3】被收錄在美國藝術史學者John Charles Van Dyke(1856–1932)於1919年新版的《繪畫史教科書》(A Text-Book of the History of Painting,1894年初版)中。[6] 他的另一本著作《為藝術而藝術:七場關於繪畫技藝之美的大學講座》(Art for Art’s Sake: Seven University Lectures on The Technical Beauties of Painting,1893年),將 Fortuny譽為「最傑出的現代西班牙畫派畫家」,1860年代他的畫在巴黎風靡一時。[7] 畫上的東方人物纏著頭巾,匍匐在華麗織錦地毯上,逗弄對峙的蛇,蛇後還佇著一隻大兀鷲,有著不尋常的鳥喙與細長雙腳,為東方性內容添了神祕與魔幻感。

其他如義大利畫家Fabio Fabbi(1861–1946)、美國藝術家暨設計師Louis Comfort Tiffany(1848–1933)、奧地利畫家Paul Joanovitch(1859-1913)、Charles Wilda(1854-1907)【圖4】、美國畫家Edwin Lord Weeks(1849 – 1903)等,也都有相關題材之作。甚至到20世紀法國畫家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弄蛇人》(La Charmeuse de serpents,1907),融會異國情調與迷人的東方野性風格,後來發展成超現實主義先驅。不過,關於Rousseau作品的內涵則是另外的故事了。

想像、組構,是東方主義繪畫兩大特點,作品並不盡然來自寫生,許多是經由旅行中收購的近東物件(服飾、工藝品)、紙媒刊物、攝影、文字紀錄等所獲之靈感。加上19世紀中末期,具東方品味的繪畫表現在藝術市場上仍有穩定需求,取材東方形式與內容是畫家的商業策略。
Gérôme的混血畫作揉雜多樣文化元素,提煉出獨具東方表徵性的人物和題材。但他並非純粹進行拼裝,而是立基細緻的觀察與巧思,形塑劇幕般的景象,即使虛構了空間,但場域本身所再現的文化隱喻才是畫意關鍵。隨著東、西方接觸日益頻繁,東方主義藝術在19世紀以來達到鼎盛,影響歐洲視覺藝術發展。Gérôme不是唯一藉此潮流上位的畫家,但他的精彩畫作絕對獨樹一格,值得細品!
東方主義繪畫表現,一定程度上受到攝影影響,畫家們借助影像進行創作。受限篇幅,本文探討畫中的弄蛇人母題,下篇我們將陸續領略此題材在東方攝影中的魅力。
[1] Sarah Lees ed.,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an Paintings at the Sterling and Francine Clark Art Institute (Massachusetts: Sterling and Francine Clark Art Institute, 2012), pp. 367-368.
[2] Sarah Lees ed.,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an Paintings at the Sterling and Francine Clark Art Institute (Massachusetts: Sterling and Francine Clark Art Institute, 2012), pp. 367-368.
[3] 賽利人(Psylli)是居住在古利比亞(Ancient Libya)的柏柏人( Berber)部落土著。
John Bathurst Deane, The Worship of the Serpent Traced Throughout the World: Attesting the Temptation and Fall of Man by the Instrumentality of a Serpent Tempter (London: J. Hatchard and Son and C.J.G. & F. Rivington, 1830), p. 156.
[4] Septimus Tristram Pruen, The Arab and the African: Experiences in Eastern Equatorial Africa During a Residence of Three Years (London: Seeley and Co., 1891), p. 51.
[5] Barbe Patteson, Chips from Tunis: A Glimpse of Arab Life (London: printed by Cassell, n.d.), p. 132.
[6] John Charles Van Dyke, A Text–Book of the History of Painting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and Co., 1919), p. 216, p. 218.
[7] John Charles Van Dyke, Art for Art’s Sake: Seven University Lectures on The Technical Beauties of Painting (New York: C. Scribner’s Sons, 1907), pp. 24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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