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美瑩

發現原版

做研究的人都有我生也晚的喟嘆，因為可以做的研究幾乎都被前人做過了，想要找到還未被研究的主題和物件，簡直難如登天，除了地毯式搜索外，只能靠一點運氣。但運氣其實也是在辛苦努力之後才會報到的。在英國攻讀藝術史博士時的我就遇到苦無方向的瓶頸，關於身兼詩人及版畫家的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還有什麼冷飯可炒呢？在倫敦幾個圖書館裡獨自摸索、被不懂指導的所謂大師不停否決、耽誤數年之後，轉校轉系，終於遇到指點迷津的高人，把目光從圖書館轉到博物館，發現鮮少為人注目的版畫原版，原來藏著許多原作者的秘密。

布雷克親手雕刻的銅雕版

那是大英博物館藏的布雷克整套聖經約伯記插畫，共計22塊銅雕原版【圖1】。在1999年初次親眼目睹並詳加研究的時候，版畫原版還無人重視，當時不知道有何研究價值，甚至不確定它們應歸屬於圖書館還是博物館收藏。

為了研究，20年前筆者走訪英美各大博物館，指名要看版畫原版時，才發現許多此類收藏竟十分罕有，並塵封多年，甚至連館員都不清楚館藏情形。延伸搜尋其他相關藏品，發現它們也分佈在一些重要圖書館裡。筆者曾造訪有版畫原版收藏的博物館和圖書館，計有英國的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泰德美術館(Tate Gallery)、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倫敦大學理事會大廈圖書館(Senate House Library of the University of London)、牛津大學巴德林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新堡市立圖書館(Newcastle City Library)、新堡大學圖書館(Newcastle University Library)，美國的華盛頓特區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耶魯大學美術館(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哈佛大學霍頓圖書館(Houghton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波士頓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蓋提美術館(Getty Center)、洛杉磯杭廷頓圖書館與美術館(Huntington Library & Art Gallery)等，甚至還有英國中部斯托克(Stoke-on-Trent)的斯波德(Spode)陶瓷工廠的儲藏室。[1]

猶記筆者於1999年初次接觸版畫原版時，多數館藏狀態皆似許久未曾有人接觸，甚至包裹黏貼嚴密，難以揭開，證明這類文物鮮少有人聞問。筆者查閱文獻，發現西元2000年之前幾乎找不到相關研究，究其原因，泰半是因為版畫研究多以紙本為據，縱使有一刷二刷的版本問題，也不會找原版查究，因為覺得現存原版上面存留的，都可以在最終印出的紙本上觀察到，對於留存有藝術家雕製痕跡的原版反而棄而不顧。但果真版畫作品的所有資訊都可以從紙本上觀察到嗎？版畫原版可以提供什麼更原始的訊息呢？當年初次受到歷史考證研究法啟迪的我，發現這些在印刷之後看似無用的原版，其實才是最珍貴的原始史料。筆者經由原版背後雕版者修改留下的槌痕【圖2、3】，從而肯定試版(proof)過程中的種種異動，以及創作者/雕版者的心路歷程。這些都是紙本上難以察覺或甚至沒有紙本可考、無可駁斥的鐵證。[2]

杭廷頓圖書館藏的木雕原版秘辛

博物館、美術館與圖書館現存版畫原版其實並不多，原因在於原版材料值錢，不管是木材抑或銅鐵，用過一次就會遭到回收轉用的命運，不是刮掉重刻，就是燒掉熔毀，金屬類在戰爭期間還會被改鑄為武器。另外，版畫原本用來複製原作的功能，導致地位不高，受人輕視，用來印製的原版自然也少人收藏保存。筆者想要介紹的一套原版收藏，是美國洛杉磯杭廷頓圖書館裡約4000件的木雕版，因原收藏者名為詹姆士．塔伯頓．阿姆斯壯(James Tarbotton Armstrong)，因此姑且稱之為阿姆斯壯木雕版藏品【圖4】。筆者由2006年開始為這套收藏編目，因為它們自1917年入館後，除了原收藏者阿姆斯壯兩冊錯誤百出的條目外【圖5】，百年來無人就個別內容詳加記錄，遑論研究。

筆者初次查閱阿姆斯壯的木雕版目錄草稿，發現內容多有誇張欺騙的嫌疑，懷疑他為了推銷藏品，謊稱其中有眾多名家作品，如19世紀的藝術家布雷克、湯瑪斯．畢維克(Thomas Bewick, 1753-1828)、喬治．克魯克香克(George Cruikshank, 1792-1878)等，然而據筆者詳查，絕大部分是仿作。

筆者疑惑的是，為何這套版畫的原版是由圖書館收藏，而不是杭廷頓圖書館園內也設有的美術館？據館員說法，它們多數「顏值」不佳、作者不明，美術館方不認為可列藝術品等級。可能也因為其中雕工與現狀良莠不齊，以致無人青睞。那麼為何當初理想崇高、非名作不收的美國富商亨利．杭廷頓(Henry Huntington, 1850-1927)會買下這一大套木雕版呢？畢竟當初杭廷頓圖書館還未開館，[3]私人書庫面積也不算大，要容納這一批木雕版並非易事。這一切問題的解答，也許只能從阿姆斯壯與杭廷頓之間的來往書信中找到蛛絲馬跡。

杭廷頓留下的書信不多，他與阿姆斯壯之間的信件多數是由後者主動聯繫，杭廷頓有時會交由秘書代為回信。但據館員Alan Jutzi所述，杭廷頓是個除非親近者不會寫信聯絡的人，可見他對阿姆斯壯有相當程度的重視。那麼阿姆斯壯是哪號人物呢？遍查資料發現他是活躍於19至20世紀初(1848-1933)的英國人，但除了發明過戰時砲彈外，並無其他名聲。不過從他的目錄用紙發現他對藏書票很有興趣，曾任英國藏書票學會(Ex Libris Society)的秘書，主管學會的經費。這個學會由1891年開始到1908年結束，後來在1972年重建，改名Bookplate Society。筆者曾於2014年赴倫敦親訪此學會的現任秘書Anthony Pincott。據他研究，當年學會之所以會中斷，可能是因為經濟出了問題，而導致此因的應該就是那位阿姆斯壯，意謂此人品行不佳，有盜用公款的嫌疑。

筆者搜尋阿姆斯壯的相關資訊，發現他於1907年在英國有破產紀錄，旋即移居美國洛杉磯。由於經濟問題，便極力向杭廷頓推銷他的收藏品。從他與杭廷頓來往的書信觀察，阿姆斯壯急需從中牟利的企圖昭然若揭，不只是推銷而已，賣出之後又自我推薦要當圖書館的館員，幫這套木雕版做研究、建立正式詳盡的目錄，但顯然後面這項企圖並未實現。此後幾封書信中，阿姆斯壯又試圖向杭廷頓推銷其他印刷圖書文物，似乎有意扮演杭廷頓的收藏顧問角色。甚至他在1933年過世以後，再娶的妻子還寫信說當初丈夫那套木雕版賣的太便宜，想請杭廷頓再補一筆錢給她。

這些書信於今看來，只讓人覺得此人為了錢不惜卑躬屈膝、寡廉鮮恥，實在悲哀。杭廷頓買下這套收藏之後，對阿姆斯壯的回應日趨稀少，後來直接交給其他館員回覆。此後也把這些木雕版閒置一旁，不曾加以整理。筆者承認，當初接觸這套木雕版、看過阿姆斯壯的書信後，也難免心存輕蔑，對他的目錄草稿有許多質疑，甚至覺得不值一看。在研究過程中還是時常自我懷疑，是否值得花費這麼多的時間、精力投入於其中。

然而，經過多年研究，筆者最後必須承認，阿姆斯壯其實眼光獨到。近4000件的木雕版之中，仍有不少具歷史與藝術價值的作品，看似錯誤百出的粗略目錄，也頗有參考之處。其中最重要的藏品，應該算目錄最前頭的早期木雕版，推算是十八世紀初新堡(Newcastle-upon-Tyne)印刷商約翰．懷特(John White)，用來印刷民謠傳單(broadside ballad)與民間小書(chapbook)的木雕版。它們在19世紀時由兩位印刷商收藏並再版【圖6、7】。[4]從再版的方式可以看出，木雕版已經不再是書籍中文字的輔助詮釋道具或裝飾角色，而是單純歷史或藝術文物的代表，具有收藏與傳承的價值。

近年來印刷原版的相關主題逐漸受到重視，倫敦大學(Institute of English Studies School of Advanced Study, University of London)近年成立書籍史(Book History and Communications)學程，專為印刷原版的研究開設課程，並已舉辦數次大型研討會。雖然當年的阿姆斯壯先生或許心術不太正當，但若他在天有靈，也會心有告慰，因為後代終於也能跟他一樣開始重視這類文物，也不枉他的推廣苦心吧！

這個研究給我的啟示是，歷史學者不應放過任何角落，也不該以人廢言，看似陳舊無用的垃圾，其實也有珠玉存在，等待我們去發掘。總是著眼光鮮亮麗作品與知名大師的藝術史學界，是否也該重新檢視長久以來的偏見呢？

[1] 英國18世紀發明的版畫轉印陶瓷技法，需用到傳統銅雕版的線雕法，也因此留下許多銅雕版。

[2] 相關研究見筆者博士論文Technical and Material Studies of William Blake’s Engraved Illustrations of the Book of Job(1826) (Nottingham Trent University, 2005)與專書William Blake and the Art of Engraving (London: Pickering & Chatto, 2009)。

[3] 杭廷頓於1917年購入這套木雕版，1919年圖書館才正式開館。

[4] Emerson Charnley, Specimens of Early Wood Engraving: Being Impressions of Wood-Cuts (1858); William Dodd, Specimens of early wood engraving, being impressions of wood-cuts in the possession of the publisher (1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