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盛鎧
關於侯俊明創作圖稿的生成變化，先前兩篇文章已經談過兩種類型：其一是主題意象已確定，但背景仍不斷「微調」修改，最後才定奪完稿，如《搜神記》的〈女媧〉。其二則是屢經改變，甚至改頭換面，才最終成形，如《搜神記》的〈哪吒〉。然而，在侯俊明的創作當中，有沒有比微調變化更大，但又還不至於另起爐灶大幅改變，介於兩者之間的生成演化？有，當然有。《極樂圖懺》（1992）當中的〈行樂圖〉就是很好的例子。
前一陣子，台北當代藝術館主辦的同性戀為主題展覽「光合作用」當中，侯俊明展出了〈男洞〉系列作品。這一系列作品是出自侯俊明的《身體圖》計畫，最初基於訪談而創作，受訪者皆是同性戀者，主題涉及同性戀議題，故列入此項展覽相當合宜。之所以命名為「身體圖」，是因創作主旨為受訪者的身體感知、身體經驗以及與身體有關的回憶。侯俊明的創作是由互動與對話產生：他通常訪問兩天，第一天主要與受訪者交談，第二天則要求受訪者畫下個人身體有關的圖像，之後侯俊明則將這些圖像加以發展創作，並附上侯俊明寫的受訪者人生經歷的簡要故事。因此每件作品均包含兩張圖畫，一張是訪談者所繪，一張出自侯俊明，另加圖說文字。《身體圖》則是匯集以此創作方式而成的系列作品。展出時則將兩張圖畫一同展示，如「光合作用」的〈男洞〉系列就把兩張圖畫一起懸掛，一面是受訪者的圖【圖1】，另一面則是侯俊明的圖【圖2】，猶如正反兩面。
不過，《身體圖》並非只關注同性情慾或性別議題而已，其中更觸及同性戀者所面臨的家庭關係（如父母親的不理解）、情感關係和社會壓制等諸多問題。置於「光合作用」展中，〈男洞〉應當是最深入探索同性戀所面對的社會處境的作品。這絕非溢美之詞。儘管侯俊明並非同性戀者，但他其實對同志議題關注已久。除了《身體圖》所積累的數十件訪談案例與創作，他的《亞洲人的父親》〈香港同志篇〉（2016）也是以同性戀者之生活及其親子關係為主題。甚至更早在25年前，同性戀議題及其權益問題尚未在台灣浮上檯面時，侯俊明《極樂圖懺》當中的〈行樂圖〉就已正面觸及。
侯俊明的《極樂圖懺》之〈行樂圖〉，原本畫在速寫本上的手稿，只是一個上頸枷的人，如【圖3】、【圖4】，然後改成兩人跪地同上頸枷的圖形【圖5】，最後成品的主意象則是兩個人面對面互握對方陽具【圖6】，更顯出同性戀族群受社會迫害之狀況，而不僅是單一個人之悲慘處境。兩人互握對方陽具之姿，不只將同性戀之身分明確化，也與成品圖說「釋文」所云「你們仍應相知相惜」相呼應，頗有相濡以沫之感。
其中的修正可看出侯俊明思考的逐步深化，顯示他固然很在意圖像造型的細節問題（如試作中的不斷修正），甚至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在仔細斟酌這個被鎖上頸枷的人的面向（向左或向右）和身體姿勢（側蹲或正面蹲踞）等形式問題，但他更重視要將同志議題清楚地顯現出來，因此改成以兩人為主題，再變為面對面互握陽具，使議題愈加明顯。且其中不僅有社會之罰（以頸枷為象徵），亦有「同志」情誼。此處不僅沒有醜化或取笑同性戀者，亦無以居高臨下之姿態「憐憫」弱勢者，從而將社會道德問題化：相知相惜的同志，為何要受罪受罰？即使現今法律並無責罰，甚至在2017年大法官釋憲後，同性婚姻也被正式認可，但同性戀者仍可能被某些人視為在道德上有罪，造成他們心理上的罪惡感，這又是何故？作品中雖無強烈的控訴，但是這種問題化的質疑，卻可能產生更強的批判性。最終生成的版本，無疑是最深刻的。
透過文本生成學的研究方法，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侯俊明逐步深化問題意識的創作過程，以及尋求更適切的圖像表達，也能觀察到他最重視的問題核心，即最初意象就出現的象徵――頸枷，表示他最關注乃是社會加諸於邊緣人之枷鎖與懲罰，而非單純的慾望問題。這或許能澄清許多人對侯俊明的誤解：他並非只是熱衷於追求性慾解放和譁眾取寵的畫家，而是對現代社會問題有著深刻認識與剖析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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